苏庆松
　　记忆中，端午节前一天，我总会跟父亲去割艾蒿。地头、河边，随处可见艾蒿的身影，一片片，一簇簇，摇曳生姿，葱葱茏茏。它不蔓不枝，斫雕为朴，俨然一副卓尔不群的清逸身姿。
　　初始，我并不认识艾蒿，父亲教我从外形上辨认，其根横生，须子密布；茎枝单生，呈浅黄褐色，有棱；叶片正面青翠欲滴，背面遍布灰白色蛛丝状绒毛。父亲还让我从嗅觉上辨别艾蒿，其叶拂过鼻尖，能明显地闻到清纯的芬芳。我拢起一簇高耸笔直的艾蒿，咬牙鼓唇，连根拔起，抖落泥土，手上立刻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醇香。父亲则用镰刀割，不一会儿，就抱起一大捧艾蒿。
　　艾蒿作为一种生生不息的古老植物，其文字记载最早出自《诗经》中的《采葛》篇：“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婆娑曼妙的倩影里，缕缕芳馨袅袅绕绕，熏风解情，把它融化到两颗撩动的心弦里，缱绻呢喃，传唱至今，正如它的顽强生命力，割去一茬的艾蒿，更具魄力，在暑气熏蒸环境中，在丰沛的雨水滋养下，它们很快就会争先恐后、挨挨挤挤地抽出新芽，鼎盛的生长势态下，艾蒿恣意勃发，数日后便出落得亭亭玉立，即便是寒冬枯萎，来年依旧焕发得葱葱绿绿，遒劲挺拔。
　　古代的诗人常以艾喻志，抒发胸臆。“五月五日午，赠我一枝艾”，山河破碎之际，文天祥将其淳美营造转化为气节的感召，这种“赠艾如赠节”的家国理念，彰显了诗人在绝境中救亡图存的高尚民族情怀；“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屈原以艾蒿与幽兰的对立意象为喻，暗譬世人追逐浮华而摈弃圣洁的奢望之风，体现出“举世皆浊我独清”的精神坚守，表现了一代文学家的峭峻风骨；宋代诗人朱淑真怡情悦性，悠然置身于幽雅的驱蚊境界里，把内心的凄凉孤寂过滤得荡然无存，“纵有灵符共彩丝，心情不似旧家时。”整首诗透露出古代女性在冲破传统礼教束缚中，通过节日习俗寻求精神寄托的生活智慧。
　　艾草，是菊科类植物，也是中药。《孟子》提到：“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神农氏炒制草药时被艾烟熏到手指，意外发现它具有止痛疗效的故事出自《黄帝内经》，由此开创了艾灸疗法，艾草从此也被称为灸草，此典籍中还阐述了针疗辅以艾灸的经络理论、针刺技术及穴位应用。针疗过后，再把用艾叶制成的艾灸条点燃，满屋顿时充溢着药香味，拿起艾灸条在穴位或患处周围小心熏燎，能舒筋通络，温补元气，与针刺疗法相得益彰。
　　母亲会沿用许多方子消除一些小病痛。儿时，每至仲夏前后，我身上总会奇痒无比，看我抓挠不止的样子，母亲面带焦虑。她将新鲜的艾蒿剁碎，放大锅里熬煮，开锅后倒入大盆，待温度适宜后让我泡澡，为我洗浴、擦拭，母亲说这种疗法源自药学巨著《本草纲目》，经过半个月的“除湿”疗法，我身上不再瘙痒了，母亲笑盈盈地说：“李时珍不愧为伟大的药学家，他曾写到‘艾叶能灸治百病’。”
　　端午节这天，满院飘艾香。父亲让我把艾蒿递给他，顿时一抹翠绿从门楣上流泻下来，古铜色的大门，绯红的绳头，绚烂的朝霞交相辉映，充满节日的气氛。母亲一边给我戴上她亲手缝制的斑斓精巧的荷包，一边冲着我说：“里面装的是艾叶和朱砂，一来驱蚊，二来辟邪，保佑你上学期间平平安安。”后来书念得多了，有次在和凝的《宫词》里读到“绣额朱门插艾人”，才知道用艾蒿祛毒除晦古已有之。在人们心中，艾蒿不只是一种植物，也是一种传统民俗的赓续，更是一场千年草木盛事的传承。
　　家乡的艾蒿已在心中生根发芽，它成了端午佳节中挥之不去的一道靓丽风景。它香远益清，朴实无华。“艾”的谐音是“爱”，它蕴涵着从远古悠悠走来的爱，父母的爱，许许多多的人对我的爱，艾蒿寄寓的是人间的情思、生命的至爱。
　　空气中已弥漫起艾蒿的清馨，它唤起了我儿时的回忆，那不仅是节日的味道，更是家的温暖；它既有药物的功效，又富含人文情怀。每每闻到浓郁的艾香味，便耳目一新，心情愉悦，它曾数度救民于疾苦，造福于众生，以艾传爱，爱满人间，它带来一份眷念，那是我永远难以割舍的乡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