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雨花》杂志在2016年第1期刊发德州作家费克的小说《最后的山羊》。这是一篇关于失去的小说，这不是偶然的遗失，不是丢失，而是在人为刻意下的丧失，无法逆转，因而更加令人沉痛。
　　小说紧跟现实，反映了城镇化进程中，农业村落的尴尬地位，农民身份的无所安放，文字间透露出对这一进程间某些急功近利做法的怀疑和批判。这是有意义的。农村城镇化是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但这一过程，应是自然的、水到渠成的。但一刀切式的发展方式，硬生生地切断了延续千年的田园血脉，对部分农民来说，并不见得满怀欣喜。
　　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叫老栓的人和一只叫山子的山羊间的故事。为了城镇化，为了新农村建设，老栓及他所代表的农民们离开老宅，搬到楼上。为此，老栓不得不舍弃农具，舍弃大多数农畜家禽。而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其意义不仅仅是农具畜禽的物质本身，还在于对农业生存方式的一种不由心的变更，在于对其所代表的农耕文明的撕裂和丢弃。于是在变卖农具的时候，老栓“像顾念自己孩子似的……抱起后又放下，刚放下又重新再抱起来”，最后“冲了那人说，都送你吧！ ”他没有要钱，以送的方式显现出内心的不舍。这一细节很有冲击力。
　　老栓对新的楼上楼下的生活是充满怀疑和警惕的。但塑造这一角色的作者并没有让老栓歇斯底里地抗拒，而是通过另一种更加深邃细腻的方式呈现了出来。他留下了一只羊，一只山羊。一位老农，一只山羊构成了小说的全部景象。于是，作者能听到老栓和山羊说话，能看到他与它一前一后走到作者面前，单薄而自我地反刍老宅的时光，相互看着对方。作者在勾画这幅画时，笔法舒缓日常，从点滴间透露出一种叫做依存的温暖。里面有几个细节是无法忽略的，成为影响小说进度的最重要的力量。“山羊在院落里迅急跑了几圈后，碎了步子慢下来，跟在老栓屁股后面，一副乖巧的样子。老栓去井台边担水，山羊跟了去，老栓到柴房里拿了柴禾生火做饭，山羊也抖擞着精神跑在前面。 ”从这段描写里，读者可以看出此羊非彼羊，一只普普通通的羊，竟像宠物般在主人身边走来走去，显现出他们之间的感情与依赖。这样的一种交往方式，在小说的发展中至关重要，后来老栓看戏、生病，都是因为这种方式而推动情节发展的。
　　小说里有两句羊说的话：“你身边没有亲人，山羊居然说话了，需要人疼啊！ ”“它用舌尖舔着老栓的脸，你很难受吗？山羊说话了。”羊是不能说话的。但羊说了。这是多么令人惊愕的表达方式，在增加小说情感力度的同时，展现出作者的坚定和强大。
　　老栓生病的那段很感人。“山羊在老栓面前走过去走过来，他一会儿停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老栓，一会儿，山羊干脆跳上床来，站在老栓身旁，最后，山羊两腿搭在老栓床头，两腿落在地上，它用舌尖舔着老栓的脸……”不只是这几句话感人，整段都感人。感人之一是因为细致真切，作者很好地运用了语言这支画笔，把这生动的一幕画了出来，铺在读者面前。感人之二是因为人与羊的关系，那羊撞开院门，满头是血地向卫生室跑去。我愿相信这是真的。前面说了，羊是老栓的依靠，如空巢老人家里饲养的宠物。人们都相信狗是可以救主人的，没理由怀疑一只羊。
　　这样一只重要的羊，在老栓搬进楼房后却无处安置，放楼道里邻居不答应，只有拴在刺槐林里。为此，老栓夜里常听到刺槐林里凄凉的叫声。其实自此开始，这羊已经在丢失的过程中了，不是主人老栓丢的，是“上楼”的历程丢的。在这里，羊和老宅都成为了一个关于那片土地的符号。羊离不开老宅，它跑了回去。“站在老宅房檐下，两嘴不停反刍，两耳机警竖立，像在全神贯注倾听什么……”小说里反复出现“反刍”这个词，我想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动物行为，作者的用心不说也能感受的到。而山羊为什么两耳机警竖立？在一片废墟的老宅面前，它听到了呼唤还是哭声？这些语言的后面，有着强大的文学张力。
　　老宅没了，楼房也没有羊的存身之处。楼房与羊，在这篇小说以至于小说所映射的现实生活中，都是格格不入。而楼房的强大，与最后的山羊的单薄弱小形成反差巨大的对比。在这强势的洪流中，山羊只有被丧失这一条路可走。于是山羊丢了。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丢的，去了哪里。甚至作者也不知道。这里体现了作者的高明，没有交代山羊丢失的细节与明确的归属。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的山羊没了，老栓在文章结尾关于那句“叫魂儿”的承诺，更具无奈与沉痛。
　　这是一篇有责任感的小说，敢于切入现实，不逃避，不迂回。我尊重这样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