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难
　　大暑一到，蝉声便愈发响亮了。先是东边树上一只，继而西边又一只，不多时，便连成一片，此起彼伏地聒噪起来。这声音初听时颇觉烦厌，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仿佛这炎夏本该如此。
　　幼时在乡下，大暑前后正是农闲。村口的老槐树下，常聚着三五个老人。他们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陈年旧事。偶尔有卖冰棍的推车经过，便掏出几个硬币，买一支白糖冰棍，含在嘴里慢慢地化。那冰棍其实不过是糖水冻成，但在那个年月，已是难得的享受。我每次站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便也能分得半支。冰凉的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连蝉声似乎也远了几分。
　　午后是最难熬的时辰。太阳毒辣辣地晒着，连小狗都躲在屋檐下吐着舌头。奶奶不许我出门，说是“大暑小暑，晒死老鼠”。我便躺在堂屋的凉席上，看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的光斑。屋后池塘里的青蛙偶尔叫一两声，与蝉鸣一应一和，竟成了催眠的调子。迷迷糊糊睡去，醒来时已是傍晚，身上黏腻腻的全是汗。
　　傍晚时分，暑气稍退。男人们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女人们开始生火做饭。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升起，在晚霞中袅袅婷婷。我常跟着爷爷去菜园摘菜，茄子、豆角、黄瓜，都水灵灵地挂在枝上，祖父粗糙的手轻轻一拧，它们便落进篮中。菜叶上常趴着几只甲虫，绿得发亮，见人来便“嗡”地飞走。
　　晚饭后，家家户户搬出椅子、竹床，在门前空场上乘凉。大人们摇着蒲扇闲话家常，孩子们追逐嬉戏，直到浑身湿透。萤火虫三三两两地亮起来，在黑暗中画出忽明忽暗的弧线。我们捉了放在玻璃瓶里，看它们在里面闪烁，像装了一小片星空。待到睡觉时，又将它们放出。
　　夜深了，露水渐渐下来，竹床被露水打湿，摸上去凉沁沁的。仰面躺着，可以看见银河横贯天际，密密麻麻的星子眨着眼睛。偶尔有流星划过，还来不及许愿便消失了。四野的虫声与蛙鸣交织成一片，反而衬得夜更静了，在这静谧中，人不知不觉便沉入梦乡。
　　如今想来，那些夏夜何其奢侈。没有空调的轰鸣，没有手机的亮光，有的只是自然的天籁与最朴素的欢愉。而今住在城里，大暑不过是天气预报里的一个名词。空调终日运转，将季节的界限模糊了。窗外的蝉声依旧，但被双层玻璃隔得隐隐约约，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前日路过菜市场，见有农人挑着担子卖莲蓬。青绿的莲蓬整齐地码在筐里，还带着水气。我买了两个回家，剥出莲子，雪白的莲肉微苦回甘。妻子笑我：“超市有剥好的，何苦自己费事？”我但笑不语。她不知道，我剥的不是莲子，是一段记忆。
　　大暑三候，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古人对自然的观察何等细致。而今我们躲在钢筋水泥的盒子里，对这些变化浑然不觉。前些日子暴雨，城里多处积水，朋友圈一片抱怨之声。我却想起乡下的大暑雨——雨点砸在晒得发烫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雨后，河里的青蛙叫得格外欢实，知了也重新开始鸣唱。孩子们光着脚丫在水洼里蹦跳，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今早起床，发现日历上赫然写着“大暑”二字。窗外蝉声如沸，阳光白得刺眼。我忽然很想吃一支白糖冰棍，但走遍附近的便利店，竟寻不着那样朴素的东西了。冰柜里陈列着各色雪糕，包装精美，价格不菲。我终究没有买，转身回家，打开空调，继续我恒温的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