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最盛的午后，老榆树在青砖地上映出斑驳的影。我蹲在屋檐下看蚂蚁搬家，它们驮着米粒的队伍歪歪扭扭，像娘纳鞋底时扯不断的棉线。忽然有片阴影落下来，抬头便撞见娘竹篮里冒尖的青菜，米袋子压得她左肩往下沉，右手却从裤兜里变出颗薄荷糖，凉意在舌尖炸开的刹那，连晒得发软的柏油路都往后退了退。
　　日头刚偏西，巷子里就飘起蒲扇的“呼呼”声。娘的蒲扇是片会呼吸的云，忽轻忽重地拂过后颈，痱子粉的甜香便混着蝉鸣荡开。有时她突然停住，“啪”地拍在腿上，惊飞的蚊子在暮色里划出慌乱的弧线。
　　“从前啊，有个砍柴的……”娘的声音比井水更沁凉。月光爬上她鬓角的白发时，我正缠着她再讲个仙女的故事。姐的眼皮早开始打架，脑袋一点一点像小鸡啄米，却偏要撑到听见“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那晚的月亮圆得像刚出锅的白面馒头，我们轮流当“输家”，皱着鼻子讲笨拙的笑话，娘的蒲扇始终轻轻摇晃，摇碎了满地银箔，又把它们重新拼成流淌的星河。
　　“叮铃——”熟悉的自行车铃声惊醒了瞌睡的姐。爹的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长，车筐里装着用油纸包着的糕点。姐扑过去时，我闻到他工装上淡淡的铁锈味，混着甜得发腻的香气。娘接过油纸包，油渍在纸上印出朵朵梅花，“趁热吃”三个字刚落地，我们已咬着软糯的糕点笑作一团。
　　前些天收拾老屋，在箱底翻出那把蒲扇。扇骨泛着温润的黄，扇面上的补丁像时光咬出的齿痕。我轻轻摇着，恍惚又看见娘坐在床边，蒲扇摇出的风里裹着甜味和阳光晒过的棉布香。
　　昨日带闺女遛弯儿，她突然说：“爸爸的扇子没有奶奶的香。”我愣住的瞬间，晚风掀起记忆的帘角——娘摇扇时，痱子粉的甜香会和着蝉鸣飘过来；爹擦汗时，铁锈味会混着糕点香漫过来。而此刻我手中的老蒲扇，正把三十年前的夏夜摇成一片温柔的潮水。
　　闺女睡熟后，我轻轻摇着蒲扇坐在窗前。月光像一汪清泉漫过她的睫毛，恍惚间又看见娘坐在床边，蒲扇摇出的风里飘着的花香。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把花香悄悄送进屋里，像极了那些被老蒲扇摇走的夏天——那些夏天里有晒软的柏油路，有歪歪扭扭的蚂蚁队伍，有印着油花的糕点，更有永远不急着骑快的自行车，和永远轻得像羽毛的“慢些骑”。
　　原来有些夏天从未离开，它们只是被娘的蒲扇摇成了月光，静静泊在记忆的港湾。每当蝉声又起，那把老蒲扇就会从时光深处摇来，带着所有被爱意浸透的、永不褪色的夏日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