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倩
　　蝉鸣声声，如烧红的铜丝，勒紧燥热的空气。我遁入小院深处那方绿意葱茏的葡萄架下。浓密的藤叶如翠色毡毯，筛下细碎跳跃的金斑，洒落一地。抬眼望去，累累果实垂悬，一串串青碧圆润，饱满欲滴，宛如璞玉，又似少女初萌的心事，静默地酝酿着甜蜜的果实。这绿荫森森，是我儿时熨帖燥热的清凉洞天。
　　祖母的身影，总在此时节与光影交织。她踩着矮凳，踮起脚尖，仰头在浓荫深处寻觅。岁月在她手上刻下如老藤般的沟壑，却灵巧地拨开叶片，指尖精准地捻住熟透的、泛着深紫红宝石光泽的葡萄。“琉璃钟，琥珀浓”，当祖母将葡萄倾入清冽井水淘洗，颗颗晶莹，确有几分诗中琼浆的意蕴。洗净的葡萄入白瓷大盆，祖母用近乎虔诚的韵律轻轻揉搓、挤压。紫红的汁液如泉涌出，混着果肉，汇成一泓流动的紫水晶，甜香瞬间盖过暑气。一块洁净的棉纱布滤下清冽甘甜，包裹住果渣。祖母用力一拧，最后一滴蜜意也投入怀抱。这便是盛夏最沁心的甘露。
　　彼时年幼，心浮气躁，目光总瞟向青涩的果子，忍不住伸手。祖母的手如柔叶，轻轻拂开我的急切。“囡囡，”她声音温软，“急什么？那青皮儿的酸涩，此刻尝了怕要‘倒牙’。”她指着一串青紫的葡萄，眼含洞悉的智慧：“它也在‘熬’着，熬过日头，熬过蝉噪，待皮儿从青紫变深紫，透出白霜，甜味儿自然沁到骨子里。‘狂风落尽深红色’，好东西，都是时光熬出的真味。”
　　那时懵懂，不解“熬”字千钧，只觉青果酸涩刺眼，甜意遥遥，心田一片焦灼旱地。
　　多年后，独自在都市谋生，初尝人生况味，才真正咂摸出青葡萄的滋味。生活的初酿，酸涩刺喉：迷茫、辛酸、孤寂常在夜深泛起。然正如祖母所言，苦涩非永驻。在坚持与耕耘中，竟也品咂出丝丝回甘——那是认可、是情谊、是成长。原来，祖母早已在葡萄架下，用最朴素的语言，为我酿下人生的醍醐：世间至味，非天降甘霖，恰是苦涩光阴在心田间，用隐忍一寸寸熬炼出的回甘。
　　祖母走后，小院寂寥，葡萄架日渐荒疏。前年盛夏归家，踱至架下。藤蔓枯瘦，绿叶凋零，唯余一根晾衣绳，空空荡荡在热风中晃荡，如无声叹息。父亲默然，从樟木箱底请出蒙尘的深色酒瓶。“你奶奶手酿的葡萄酒，最后一瓶了。”拔开软木塞，醇厚果香混合岁月微醺，幽幽弥漫。绛紫酒液注入杯，漾起深沉光泽。轻啜一口，滋味复杂绵长——初时微酸带涩，旋即化为浓郁甘醇，最后喉间留下暖意与怅惘。这哪是酒？分明是时光琥珀，封存了藤架浓荫、祖母专注的侧影、那声声“囡囡”，以及所有关于等待与成长的秘语。
　　葡萄藤终老，藤架终空。然那筛落的光影，祖母指尖流淌的紫红，那句“熬”与“等”的箴言，早已在生命深处沉淀、发酵——酿成一坛愈久愈醇的人生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