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7月,合肥一个大户人家里,一个女孩降生了。脐带绕在她的脖子上,接生婆想尽一切办法来救活她,甚至连洋式的人工呼吸都用上了,然而不管用。在场的一个女人希望用喷烟的方法来抢救,便抽起了水烟袋。从拂晓到正午,100袋烟喷完了,孩子还是没动静。她的老祖母抱着最后的希望,让那女人再抽8袋烟。第108袋烟抽完后,当所有人准备放弃时,孩子终于有了反应……
《合肥四姊妹》记录了这个小小的传奇。这原本是一部英文家族传记,它的作者是美国汉学家史景迁的夫人、耶鲁大学历史教授金安平。对西方读者来说,这可能是一件有神秘色彩的东方奇闻。在面对传统中国的生活习俗时,这本书常常露出西方式的讶异表情。那个女孩叫张允和,是张家四姐妹中的老二。长大后她嫁给了一个叫周有光的人,后者后来成为有名的语言学家。她的三妹兆和名气更大一些,因为她的丈夫来自湘西凤凰——他叫沈从文。
张家早年也算是豪门,祖辈张树声曾随李鸿章四处征战,官至直隶总督。当年他与曾国藩也曾共事,数十年后日本侵华,人们向大后方避难时,两家后辈又在同一船中巧遇。这样一部传记,注定要充满令人惊奇的细节。看着封面上四位女子的相片,显得平凡又陌生,很难想象她们与近代中国之间的关联,若不是有缘在书架上留下惊鸿一瞥,怕是要错过一刹那的芳华。
到了四姊妹这一辈,张家由豪族变成了书香门第。女孩们的父亲开办过学校,喜欢收集玉石,擅长研究古文字。在女儿们很小时,他就聘请家庭教师,教她们古文、白话文、历史、地理,新学、旧学。女孩们甚至可以学昆曲,且往往要花几个月时间学一折戏。大姐元和、二姐允和都能唱《游园》《惊梦》。张家曾在苏州生活过一段时间,江南水乡人杰地灵,给这个家族的女孩子们增添了一种优雅水润的气息。《合肥四姊妹》中详尽描述了这段颇有点风花雪月的日子,让人想起不久前一本书的书名:《曾经风雅》。
就像清末民初的中国一样,这个家族同时受西学和传统的影响。西方读者可能对后者更感兴趣。
金安平往往在古代典籍中为这个家庭的现象寻求注解。女人无嗣,她用《易经》中的“承筐无实”暗示生育对于家庭的影响;女孩们的生母去世后,父亲续弦,继母和孩子们之间的关系一度很紧张,作者援引《礼记注疏》的话对此做了解释:“《礼记》中说,孝子对于死去的父母应该‘色不忘乎目,声不绝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学者和文人写传记的不同之处,在于解释人的主观行为时所采取的方式。前者似乎乐于寻求更彻底、直接的佐证,而后者乐于做出心理上的推论。
作者对于近代中国的历史、民俗的研究,也是令人称道的。《纽约时报》曾评价这本书说,它“煞费苦心地将一个消逝的世界重新呈现在我们面前”。这评价是不过分的,从早餐的具体吃食,到旧式婚礼上所唱的喜庆调子,从合肥、苏州等地的地方志,到戏园子演出时的详细布置,都显示了作者在考证中所下的工夫。它从很多细部再现了这个家族和那个多变年代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审视着家长、内院、仆人等各种成分的人在家族中的地位,以及由此导致的言行,显得丰满而富有生气。当这些言行被放大后,就足以说明其对主角们后来的生活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电视剧《大宅门》里的家族,是北方式的,严谨、固守,因商业味道而显得颇有气势。而这部传记中的家族,是水乡式的,人文气息更浓。它或许不典型,但二十世纪初期起起伏伏的那些仕宦家庭中,提供了怎样的私人生活,无疑可以从这本书中获得生动的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