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鲁西北平原卫运河右岸，一个叫渡口驿的村庄，现属夏津县。这一段河道作为两省的界河划开鲁、冀，运河从村西蜿蜒北上。古驿站、老码头的遗迹早已湮没在岁月长河中，只有村名还残留一丝历史印记。
　　以前，渡口驿的一天是从一系列的声音开始的。当黑夜开始浅淡起来时，鸡便叫了，很快此起彼伏。勤快的乡亲翻身起床，先喂上大牲口，或者拉着风箱在柴灶里生起火，村里便飘起第一缕炊烟。胡同里响起水桶提手和扁担钩子“吱哟吱哟”的摩擦声和脚步声，这是去井上打水的声音，东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待天光大亮朝霞辉映，街上传来卖豆腐的梆子声，“梆……梆梆……”节奏舒缓的是干豆腐，节奏急促的是水豆腐，敲得更紧的是老豆腐。
　　老豆腐不老，汪曾祺先生在《豆腐》一文中说：“豆腐点得比较老的，为北豆腐。点得较嫩的是南豆腐。再嫩即为豆腐脑。比豆腐脑稍老一点的，有北京的‘老豆腐’和四川的豆花。”我家乡的豆腐分3种，一种是卤水点的北豆腐，称作水豆腐；第二种将水豆腐卷在白布层中压成大张的豆腐片，称作干豆腐，豆香浓郁；第三种则是点过卤水刚刚凝固的嫩豆腐，叫做老豆腐。
　　水豆腐和干豆腐都是食材，或烧，或炖，或凉拌，或煮汤。而老豆腐则是一种小吃，卖老豆腐必须配上卤汁一起卖，一碗老豆腐倒有半碗是卤汁。
　　老豆腐所用之“豆腐”，无非是精选大豆去皮碾碎，浸泡之后用石磨磨成豆浆，撇去浮沫滤掉渣滓，入锅熬煮后点卤凝固，与他乡的豆腐区别不大。
　　老豆腐所用之“卤汁”，乡人唤之为“卤子”，或昵称“卤儿”，像称呼自家的孩子一样亲切。常见的卤汁大多为酱油汤，临清济美酱园的好酱油，加上盐、水及各色香料小火熬制而成，不勾芡，亦无木耳黄花等辅料，乍尝只是咸，回味也只是酱香。
　　老豆腐的精华在于油。华北平原多为棉乡，夏津县有“银夏津”的美称，棉籽油一度成为当地人民的主要食用油，古称吉贝油。粗榨的棉籽油有一种难闻的气味，遇热会产生大量的泡沫，需要用文火上反复熬数小时，撇去油沫及杂质，然后加入葱、酱、花椒、茴香等香料，小火慢慢炸出香味。炼好的熟棉油颜色紫红黑亮，异香扑鼻。
　　一碗好吃的老豆腐，豆腐嫩而不澥，无豆腥而有豆香；卤汁清而不淡，不用肉而有荤香；棉油香而不腻，虽一味却胜百味香。食用老豆腐不需美食美器，粗瓷大碗里半碗软玉半碗琥珀，只要浇上一勺黑亮的棉油，撒上一撮儿香菜，加上一勺油炸红辣椒，一碗平常的乡间食物立刻活起来，活色生香，引人食指大动。
　　在渡口驿，平时吃老豆腐在早晨，听见梆子响便拿着饭盆出门去寻，便有了一顿简单可口的早餐。到了农忙时节，卖老豆腐则在傍晚，在暮色中归来的乡亲随便热两个馒头，买一碗老豆腐，唏哩呼噜下肚，吃罢便可以早早歇息，卸去满身的星月疲累，鸡鸣又是新的一天。
　　老豆腐是卫运河两岸最常见的小吃之一，德州（武城、夏津、平原）、衡水（故城）、邢台（清河）、聊城（临清、高唐），县城里，集市上到处可见，不限于一村一镇。城里卖的老豆腐精致一些，卤汁有的用鸡汤，有的用骨头汤，但终究少不了酱油调味，还有点睛的熟棉油。老豆腐的口味偏咸，食用时需配主食，或发面火烧，或高桩馍馍。
　　老豆腐比豆腐脑老多少？这要这两种食物当面较量一下才知道。我去过的地方，老豆腐和豆腐脑似乎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
　　有学者指出，粗榨棉籽油中含有一种叫做棉酚的物质，可以损坏生精细胞导致男子不育，取而代之的是脱除棉酚的精炼棉籽油，当地俗称“卫生油”。卫生油颜色澄黄明亮，看起来就干净，可惜脱除有害物质的同时，也丧失了棉籽油的独特香味。
　　30年过去了，黑棉油基本退出了人们的厨房。只有老豆腐还保留着用黑棉油的习惯。很多喜欢吃老豆腐的乡亲，其实馋的就是那一勺黑棉油。
　　有意思的是，村子里一生食用粗棉油的老人们大多兄弟四五个姐妹七八人，如今吃“健康食品”长大的七零后八零后的一代人却频现不孕不育者，真是奇也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