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澄清(中)与群众收工归来
(上接12版)或者说《千秋业》是他想倾尽全力完成的长篇小说。在《大刀记》第一部《血染龙潭》(征求意见本)的后记里,关于《光满人间》,他说:“《光满人间》写的是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农村阶级斗争、两条道路的斗争生活。 ”这样的构思与“文革”时代政治倾向和文艺思想是相吻合的,也是与当时的代表作家浩然的《金光大道》一类作品相仿佛。在那次会议上,他究竟受到了什么样的待遇,致使他心有不快,不是当事人,现在已经很难弄清当时的情况了。
至于郭澄清参加 “十八棵青松”会议回济南后的表现,任孚先先生说:
“事情我是知道的,详细情况不知道,我光知道他参加那个会了。当时因为抓这个事,他根本没有在意这个会议,他有他的创作计划。创作完《大刀记》,下一部作品是写现实的农村生活,也是一部长篇小说。当时他跟我谈起过,已经有构思了,可是他没跟我说起小说的题目。十八个作家这个会议的事情,他回来跟我说过。他跟浩然是好朋友,他参加这次会议,我估计是浩然推荐的,他对郭澄清的人品和作品评价很好。那次会议浩然是组长,他是副组长。郭澄清参加这次会议纯属个人行为,跟我们省里无关。他开会回来,很淡定,要是一般人参加了回来能不张扬吗?可郭澄清悄无声息,跟我说,也是轻描淡写,说参加了一个会,让写批林批孔和反击右倾翻案风。不管他那个,咱写咱的。他极其淡定,这恰恰反映了郭澄清的人品:忠诚!他不愿当官,不愿意出风头。他愿意用作品来说话。过了一段时间,有人提出来,说郭澄清,你应该传达一下会议精神,好让下面贯彻呀。他还是没开会,也没有贯彻会议精神。他这人,一生在当官这件事情上没瘾,就是省创作办公室主任这个职务,他也是不愿意接受的。到最后终于接受了吧,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宁津郭皋庄搞创作,只有省里有大事了,他才来济南开开会,安排安排工作。他想当官的话,机会有的是! ”
《大刀记》出版后的巨大影响和他参加“十八棵青松”会议效应,郭澄清可谓是衣锦还乡。虽然他自己仍然像原先一样生活、写作、接待各地来访的文友,可是在别人眼里,郭澄清已经不再是《大刀记》出版以前的郭澄清了。
据他的邻居、乡村医生郭志明说:
“在当时,大家都这么说,郭澄清只是山东文坛的一个过客,早晚得上北京去。可是他又回到郭皋庄,一点也没有变,该写作还是写作,该和我下象棋还是下象棋。他让我一个车,我也白搭。当那么大的官,有了这么大的名声,还是回到郭皋庄来。村里人都说他老家观念太深,光知道照顾家。那时来的人特别多,大林和小林还插不上手,我住在他前边,有时我就帮着他家去做菜。他写累了、后来病了,我每天都给他按摩。郭澄清做人不卑不亢,比如家里来人了,有头有脸的人,他只送到屋门口,摆摆手,人出了角门,他就回屋里去。普通人、底层的人来了,可不行,他自己一定要送到角门口,待人家走的看不见了,他才肯回家。他对老弱病残,特别看重,礼法也特别得多。实际上他家的生活状况比村里其他人家还差。他家虽然收入比别人家多一些,可别人家没有这么多的迎来送往啊。郭澄清这一辈子啊,除了写没有别的事情做,在村里,出去遛遛也是个稀罕事儿。 ”
《大刀记》出版和参加“十八棵青松”会议之后的郭澄清,还有一个更大的雄心。他要做的就是排除一切干扰,包括《大刀记》出版所带来的名声、参加“十八棵青松”会议所造成的干扰,他离开济南,悄然回到他的老家郭皋庄,继续做一个作家应该做的事情。
实际上,他的雄心在《大刀记》第一部《血染龙潭》的后记里已经初露端倪了。然而,由于受到当时极左文艺思潮的限制,他的整体构思有所调整。我们现在看到的三卷本《大刀记》,应该是他构思中的长河式长篇小说的前两部。对于创作一部反映时代风貌的长篇小说,他似乎早就成竹在胸了,这就是让他饮恨终生的《千秋业》。
十八、“内部参考”冲击波 对于郭澄清在“十八棵青松”会议上所接受的任务,还有另外一种说法,那是后来郭澄清在接受《山东青年报》记者刘德亮采访时说的。
1987年,刘德亮刚刚从济南军区转业到《山东青年报》工作,就接受了报社让他采访郭澄清的任务。那时,郭澄清已是重病缠身,并且由于“十八棵青松”事件的影响,他在“文革”结束后的1978年8月山东省恢复文联时,没能进入山东省文联的领导班子,只是增补为同时恢复的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至1987年,刘德亮采访郭澄清之时,整整九年,他一直承受着身心的双重折磨,连治病都成了问题。采访后,刘德亮写了一篇采访记《咬定青山不放松——访著名作家郭澄清》,在这篇文章里,他写道:
《大刀记》的出版,使郭澄清同志名声大振,随之也带来了灾难。当年底,“四人帮”在京召开十八名作家、艺术家会议,点名要他参加。会上,“四人帮”的爪牙按照其主子的旨意给与会人分别下达了任务。他们要郭澄清同志写一部丑化周总理的中篇小说,把周总理刻画成曹操式的人物。郭澄清同志对“四人帮”搞“帮派文学”极为反感;对让他写丑化周总理的小说非常气愤。他当即认定:这是个人格的问题。宁可挨批、再次进牛棚,绝不可昧着良心,写迎合他们口味而违背人民心愿的文章。
会后,他赌气回到宁津县郭皋村,埋头于《大刀记》剧本的改编之中。 “四人帮”的爪牙蹲在他家里逼稿。并对他说,与你一同参加会议的人,大多都交稿了。你如果能如期交稿,上边将提拔你……郭澄清同志冷冷一笑,心想,你找错门了,我不是用人格和良心换官做的那种人。仍然没有动笔。
精神的压力,改写《大刀记》的劳累,老一辈革命家相继去世的悲伤,使他于1976年5月突患脑血栓住进医院。在病榻上,他听到粉碎“四人帮”的消息,难以抑制激动之情,不顾医生劝阻,强忍剧烈病痛,写了批判“四人帮”的文章,登在《人民日报》上。
那些年,郭澄清的一些老朋友——有一些还是领导同志——去看他,想寻求县里对他进行尽可能的帮助。结果县里某些领导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对待他了,他们认为郭澄清虽然人在宁津县,可他的身份却是山东省作协副主席,属于省作协机关人员,县里无法提供帮助。
让郭澄清不能理解的是,他曾经想尽千方百计帮助的人,这时来的也少了。
我们在采访刘德亮时,他说:
“我当时去采访郭澄清,一进他郭皋庄的小院子,我就感觉到了一种悲凉。这么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大作家,竟然落到了这步田地。那时,不光是他自己因半身不遂行动不便,他还有一个近80岁的老父亲需要他照顾。他妻子刘宝莲一人要照顾两个几乎不能自理的老人。村里倒是给他安排了两个人,一个是瘸子,一个是侏儒人。这两个人行动不便,连自己都需要人照顾,遑论再照顾郭澄清一家人了。 ”
郭洪志谈起那段时间父亲的处境时,不无感慨,他说:
“那几年,我体会到了世态炎凉这个成语的意思了。我也体会到了我们中国人性的缺陷。不说非得‘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那最起码的亲情还是该有的吧?可是,有一些人怕受父亲牵连,连边都不傍了。想想父亲曾经为他们付出的努力,我真的想找他们去讨个说法。可是,后来一想,还是算了吧。也许人家正在飞黄腾达的路上,万一被父亲的事情牵连了,上不去,那该是多么可惜的事情。父亲的工资在他那一辈山东作家中,最低。原先父亲健康时,还觉不出什么。可他一病,收入少的问题就出现了。我就代父亲起草了一个给父亲支付保姆费的报告。可是,省作协不批。他们拒绝的理由看起来也是正当的——没有这部分开支。没办法,我只能找到省委、省政府,当时的省委书记和省长都作了批示,才给父亲落实了每月50块钱的保姆费。后来,我又跟省作协的领导申请给父亲办理保健证的事情,当时就让他们用这么一句话给顶回来了:‘虽然郭澄清同志编制在省作协,可他不在济南住,我们无法给他办理保健证。’我说:‘他既然是省作协编制,这里不能办,那去哪里才能办理呢?’‘他不是在宁津住嘛,那就去宁津办理。’我回老家宁津找相关领导办理,结果他们又把责任推向了省作协,他们的理由看起来更充分:‘郭澄清早就不是宁津人了,宁津县怎么能够给他办理保健证呢?’最后,我只能找到父亲的老朋友、时任德州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的张全景,才解决了父亲保健证的事情。 ”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1987年刘德亮采访郭澄清之后,才得到改观。《山东青年报》报社根据他采访的情况,责成他起草了一份“内参文件”。1987年5月10日以《山东青年报》机密文件的形式刊印出来。此文件引起了中宣部、全国文联、省委、省政府领导的重视。不久,贺敬之、梁步庭、李昌安、陆懋曾等领导同志都作了批示。批示的主要内容就是要关心郭澄清同志的身体和生活状况,竭尽全力医好他的病,目前主要任务应该是关心他的治病问题。
内参文件全文如下:
著名作家郭澄清处境艰难
吁请领导重视解其困难以便在有生之年实现他的创作宏愿
著名作家郭澄清,今年五十五岁。十几年前曾任省文化局党组成员、省政协委员、省创作办公室主任等职,现任中国作协山东分会副主席。
早在五十年代,郭澄清同志就以他的 《黑掌柜》《助手的助手》《公社书记》《社迷》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蜚声文坛。七十年代,又以三卷集、百余万字的长篇小说《大刀记》著名于世。他是一个多产、优质、作风扎实、勤勤恳恳的著名作家。
为了响应党提出的作家要深入到人民群众当中去的号召,贯彻党的文艺要为人民群众服务的方针,郭澄清同志于建国初期就给自己制定了“一地一气深入生活半个世纪”的计划,近四十年来,他一直按照这个计划行事,先后几次放弃提升职务、迁居省城、享受优越待遇的机会,扎根乡村,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献身党的文艺事业。
郭澄清同志时刻牢记自己首先是一名党员,而后才是作家。他几十年如一日,顶着种种诱惑和压力,按照党性原则和作家的责任感从事文学创作。七五年底,“四人帮”在京召集十八名作家、艺术家开会。郭澄清同志因出版《大刀记》而名扬四海,又加上他当时任创作办公室主任,所以点名让他参加。会上,“四人帮”分别给每个人下达了任务。给郭澄清同志的任务是写一篇丑化周总理的中篇小说,要求把周总理刻画成曹操式的人物。郭澄清同志对“四人帮”搞的这类“帮派文学”极力反感,对他们用文艺形式反对周总理非常气愤。会上他始终以沉默表示反抗。会后,他一头扎进老家宁津县郭皋村,一边体验生活,一边把《大刀记》改编成电影和话剧。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四人帮”的小爪牙)跟踪追迹到乡下,住在郭澄清家里逼稿。并说:“和你一起参加会议的同志都如期完成了任务。只要你按上头的要求写,对你会有好处的。 ”暗示事成之后给郭澄清同志一个颇为显赫的头衔。在压力和诱惑面前,郭澄清同志没有动摇,而心里是非常痛苦的。精神上的重压,通宵达旦创作的劳累,以及周总理、朱德等老一辈革命家去世带来的悲伤,使他积劳成疾,于七六年五月六日突患脑卒中住进医院。 (周总理逝世不久)当年十月,他从病榻上听到粉碎“四人帮”的消息,难以抑制激动之情,不顾医生给他制定的“不许看书、不许构思文章、不许动笔写作”的规定,打着吊针写了一篇批判“四人帮”利用文艺反党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上,是粉碎“四人帮”后,最早以个人名义在《人民日报》发表批判文章的作家。
七六年至今的十年来,他一直像“保尔”那样在与病魔做斗争中创作。尽管病魔使他半边身体瘫痪,左手和左腿的下半肢失去知觉不能活动,但他一直笔耕不辍,矢志不移地进行文学创作。九年来,在他那间只有几平方米的土屋里,就着暗淡的煤油灯,以嘴代手拔下笔帽,以被子枕头做靠椅,以窗台当书桌进行创作。当年,在省委和县委领导同志的关怀和催促下他才迁居县城。即使在他病重,脚上打着吊针、脖子上打着封闭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停笔。瘫痪十年间他又发表了长篇小说 《龙潭记》《麦苗返青》《历史悲壮的回声》《笔》等共计一百二十多万字;另外还与人合作翻译了外国中篇小说《人生的蒙太奇》,在报刊上发表了一些零星文章。
郭澄清同志的身体虽然残废了,但他身残志坚,创作欲望极为强烈,从发展趋势看,他正在进入创作的高峰期。现在,他除了完成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巨著《纪晓岚》后半部分创作外,正在着手创作“四化”建设服务、对社会发展和人才培养有不可估量的作用的理论著作 《人学信息论》,筹备出版《郭澄清选集》。
处境的艰难直接影响着郭澄清同志的创作进展,影响着他宏伟的创作事业的完成。我在四月下旬前去看望郭澄清同志时,原先在家照顾他的老伴已患绝症(肺癌)在济南治疗。他的四个孩子都已参加工作,家中还有一个九十二岁的老父。他脱衣,上厕所,甚至每走一步都需要人小心地搀扶着。他和老父的生活,只靠分散在各地的文学爱好者们,你三天我两日地帮忙。时常因为家中无人而喝不上水,吃不到饭。由于无人管理和收存,一些出版选集时必需的珍贵资料已经丢失。
他作为一个著名作家,按说应该有一笔数目不小的存款,而他却没有。一是因为他常年深入农村,工资级别与他同年参加工作的和他同类情况的同志相比是低的;二是他把稿费的大部分作为党费交给了国家;另一部分用在烈军属解决家庭困难和扶持业余文学爱好者上了。致使他目前生活拮据,生活不够宽裕。
我作为一名记者,看到他目前的处境,听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感谢党组织对我的关怀”的话,心里感到很不安。根据我在宁津的所见所闻,特向领导提如下三条建议:
(一)像郭澄清同志这样的保尔式的作家在我国是少有的。建议领导在文艺界树立他这样的典型。通过各种形式宣传他几十年和党一条心,深入农村不讲待遇、不计报酬、不畏艰难、坚忍不拔从事党的文艺事业的崇高精神。 (下转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