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1月,郭澄清在山东省创作会议上合影。前排左起:任孚先、董均伦、郭澄清、刘知侠、章永顺;后排左起:翟永瑚、牟崇光、苗得雨。
(上接3版)“1969年春天,我跟随济南军区司令员杨得志等同志接手山东省的工作。我作为军方代表参与山东省革命委员会宣传组的工作,相当于现在的省委宣传部工作。 1970年1月成立文化组,我去了文化组。杨得志安排我把原来文化局的局长尤立新从齐河‘五七’干校调回来,主持文化组的工作。那时我还穿军装,算军代表。
“到了1972年,在文化组下面成立了一个创作评论组,主要抓全省的文学创作和文艺评论工作。那时候除了八大样板戏以外,几乎没有别的文艺作品。当时省领导强调,创作评论组的主要任务就是抓全省的创作、文艺评论工作。我被任命为创作评论组组长。小组成立后,开始着手研究小组的人员组成问题,要从全省抽调一批比较好的作家评论家到创作评论组来工作。我是从那个时候起,和郭澄清同志接触的。当研究调谁来最合适时,考虑的第一个人选就是郭澄清同志。当时,创作评论组基于三方面的考虑:一、他曾是宁津县委的办公室副主任,有领导经验,还担任过《宁津日报》的主编,有编辑经验,从工作角度考虑,我先想到了他。当时,他已经被打倒了,作为当时山东省文学创作的一面旗帜,我们想保护他一下;二、郭澄清在创作上,特别是反映农村生活的短篇小说创作上,在全国很有影响,像《黑掌柜》《公社书记》《社迷》等等,起用这样一个在全国有影响的知名作家,通过他的影响力,可以联系一大批作家为山东省的文艺事业多做些事情;三、通过多方了解,我们认为郭澄清是个很正直的人,为人做事都很正派,没有歪七扭八的事情。基于这些考虑,创作评论组决定把他调到济南来。
“我是组长,他是组员。我们共事两年多,总的感觉这个同志非常优秀。当时我就觉得像这样的同志,在作家当中已经很少。不仅我们省里少,全国也很少。他至少有这么三个特点:一是他长期生活在人民群众当中,在生活的最底层,和农民有着血肉联系,和农民同呼吸共命运。郭澄清同志,说他是个作家,其实他更像一个农民。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这是个农民,不是个作家;第二就是他的作品紧扣时代的脉搏,他是个真正为时代而写作的作家,为人民而写作的作家。特别是表现社会主义新文化方面,成绩特别突出。尤其在挖掘农民优秀品格方面、优美心灵方面、优良的人性方面,他确实是孜孜以求、锲而不舍的。当时我就说在‘优秀品格、优美心灵、优良人性’方面,你是‘三优’作家啊。可以这样讲,他真正做到了‘人民群众的贴心人、老百姓的代言人’;第三个特点就是他在创作上表现出来的那种顽强拼搏精神,在我们省里的作家中,当时没有一个能与他相比的,在全国的作家中,他也是数一数二的。后来得了病,那么大的病,连生死都放到一边,还坚持写作,他才是真正体现了 ‘生命不息,创作不止’的精神啊。
“1972年,我到宁津县郭皋庄去看他。我跟郭澄清同志建议说:‘你把家搬到济南来,济南的创作条件生活条件比农村好得多。’当时和他说这话,绝对不是客套话,我是创作评论组组长,还是军代表,说话还是管用的。他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不能离开农村,我不能离开农民,我不能离开基层。我离开之后,就写不出反映农村的作品了。我就是一个写农民的作家,我本身就是一个农民。’后来我跟宁津县委宣传部领导同志说:‘要不别的咱先不解决了,先给郭澄清家里扯一根电线吧,弄个电灯。他成天在煤油灯下坚持写作,生活条件又差,时间久了会累垮的。 ’他家里当时没有电灯,他是在煤油灯下创作的,条件很艰苦。济南方面没有重要的工作,我们也很少麻烦他,也不好意思麻烦他。他来济南的时间很少,他就是在老家的老屋里完成的《大刀记》。 ”
关于郭澄清从宁津县调到省里,当时的山东省革命委员会文化组干部、后来成为山东省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作协副主席的任孚先先生回忆说:
“当时组织上决定把郭澄清同志调到省里来,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可是,郭澄清不来,他说:‘我还是在宁津。宁津是我的创作根据地,宁津是我的根基。如果我离开那个地方,到省里来,对我的创作不利。我离不开我的那个根据地,离不开我的父老乡亲!’虽然组织上一再给他做工作,但他还是坚持,最后只能尊重他的意见,当时就没执意调他来济南。但是后来,《大刀记》出版后,在全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时候又提出了调他的问题。 1975年,那时候邓小平主持国务院工作,全国的形势和‘文革’初期那时候不大一样了,文艺创作开始走向正规,省里还成立了文艺小组。文艺小组把老同志集中过去,燕遇明、刘知侠等等这些人,这些老作家都集中在一块,进行文学创作,燕遇明担任组长。这时候又提出来调郭澄清,这次就没有跟他再商议,直接下调令,把他调到省里来。
“调到省里以后,决定成立文艺创作办公室——山东省文艺创作办公室,郭澄清担任主任,蓝盛任支部书记。 1970年调他,他不愿来,到了1975年才正式把他调来。我担任副主任。老郭调来以后,省里的意见要给他在济南安家。我就和李健葆同志带着他在省委几个宿舍看房子。看了房子以后,老郭坚决不要,坚决不来,说:‘调来可以,我还在宁津。有事我来省里上班,没事我就在宁津搞创作。 ’省委对文学创作比较重视,后来省里又专门拨款盖了一个专家楼,三室一厅,那时就算很不错了。当时分给郭澄清一套,但他仍然不要。他说:‘先给其他老同志,现在房子这么紧张。一些老同志比我更需要,先让他们住。我在宁津很好,宁津土屋是我真正的创作源泉。我住在高楼上,接不上地气,就没有文思了,文思枯竭了,我还能写吗?在土屋里,我一面写作,一面有源源不断的生活营养丰富进来。我不能离开那块生我养我的土地,也不能离开我那间土屋。 ’
“当时他的态度非常坚决,作为郭澄清的朋友,我就说:‘你一定来!你搞了《大刀记》后,我看你的身体情况大不如从前了。你非常疲惫,你必须有个休整期,你说在农村在你老家土屋里有取之不尽的源泉,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认为你应当有一个休整期。我是作为朋友跟你说这些话的,休息三年五年,读点书,休息休息,然后再写,上一个新台阶。 ’但他这个人非常倔强,非常执着,他觉得文学创作拿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了,必须一口气写完。我说什么东西也不能永远在手里攥着,得有放下的时候。
“他放不下。他有很多题材,这要写那也要写,他说:‘时间不饶人啊。 ’最后他还是没有到济南来安家,又回到宁津。从调动到房子问题,能看出这个人的人格确实比较高尚。他永远不争权力,不争个人利益,他只是一股心思地投入到工作中、写作中。 ”
郭澄清没有去济南坐班,但是,他由此摆脱了被打倒的命运,重新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对于他来讲,除了文学创作,其他的一切都是可以放弃的。直至他生命的晚年,缠绵病榻之时,他依然紧握手中的笔,写作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十一、相遇《奇袭白虎团》
1973年,被列为八大样板戏的《奇袭白虎团》需要修改,尤其是在文学性方面需要再加强一下。山东省派出周建福、任孚先、郭澄清、费雪等人随山东省京剧团赴京,在二七礼堂边演出边进行剧本修改。样板戏是不能随便改的,每改动一个字一句话,都得字斟句酌,都得向上级报告,改一句就得报告一次。
任孚先先生在那段时间里天天和郭澄清先生在一起,他说:
“在改动剧本过程中,你报告一次,就得等很长时间,这样我们就有了很多空闲时间,我跟郭澄清就有了更多的交谈,可以说我们无话不谈。
“我们交谈最多的是他的创作问题。这时候他就开始酝酿创作《大刀记》了。他跟我详细谈了提纲、谈了情节,特别是谈到第一部分,每次谈他都非常激动。实际上他的创作联系到了自己的家庭遭遇,他村里的真人真事,那些人的经历,确实非常感人。第一部分就是《大刀记》前面那个楔子,以后独立成书了——叫《龙潭记》。对这一部分,他特别有感情。我觉得他能写出《大刀记》,主要有这几方面的准备:一个是深厚的生活功底。因为他创作《大刀记》不是凭空而来,它确实是从现实生活中来的。特别是《龙潭记》这一部分,那就是他的家史和村史,真实的人和事。包括抗日战争故事,也是德州地区特别是宁津县的抗日战争故事;第二个准备,就是思想理论准备。他特别注意对党的方针政策、毛泽东思想理论的学习和研究。他认为搞创作的,在当时那个环境里,一定得以毛泽东思想为指针,他说:‘我这个生活和我的文学创作有一个头领,这个头领就是毛泽东思想。’他对毛主席的著作研究特别深入,特别是抗日战争这一部分,可以说了如指掌。现在来看,我觉得他也是对的,搞创作要有指导思想,没有指导思想哪行呢?第三个就是艺术准备,包括艺术鉴赏能力的准备。在当时国内的作家中,他比较崇拜两个人,一个是梁斌,一个是孙犁。他俩都是河北人,宁津县原来也是河北的,他三人算是老乡,他们之间的交往比较多,特别是跟孙犁交往比较密切。我觉得他的艺术风格受梁斌的《红旗谱》和孙犁的《风云初记》的影响特别深。在景物描写方面,孙犁给他的影响很大。在处理战争场面、群众场面,尤其是写《大刀记》苦难史的这一部分,《红旗谱》对他有所启发。他对他两个评价很高,心存崇敬。但他也谈到他们创作方面的不足,他觉得孙犁虽然艺术功力很高,描写景物、写人的心理都非常吸引人,但对大事件大场面的掌控方面,他有所不足。他感觉梁斌善于写大场面,长篇结构方面是比较完整的,《红旗谱》写得气势磅礴。可是他觉得梁斌虽然写的人物个性很鲜明,可在塑造人物的性格思想的发展方面有所不足。他说梁斌塑造的朱老忠这个人物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物,可塑造朱老忠思想性格发展的历程方面还不行。他在学习他俩时,是有取舍的,有创造的。
“大家都知道郭澄清是个农民作家,但实际上不是,他的眼界很高,很宽。从扎根农村、写农民、写农村、为农民代言这个角度来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农民作家。但他的文学素养不是一般的农民作家所可比拟的,他有更高的追求,他有很高的艺术鉴赏力,他借鉴学习了不少西方的经典,尤其是俄罗斯的经典。他对列夫·托尔斯泰特别敬重,《战争与和平》都看过多次了,评价很高。他对俄罗斯的短篇小说家很喜欢,特别佩服契诃夫。他的《大刀记》写战争,很多地方受《战争与和平》的影响。
“他的短篇《黑掌柜》,刻画的黑掌柜特别像契诃夫的人物。他的短篇,受孙犁、赵树理这两个人影响很大,但也受了契诃夫的影响。他对法国文学比较赞赏,作品也读了不少,像莫泊桑的作品,还有写《高老头》的巴尔扎克。原先丁玲举办的文学研究所开列了500部外国文学作品,这个单子他知道。所以他从中选择性地阅读、借鉴,那时候不能宣扬,也不敢宣扬,只能偷偷地读。因为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了,他才敢跟我在这次修改 《奇袭白虎团》的过程中谈起他读书的事情。
“在二七剧场修改 《奇袭白虎团》,实际上就是讨论剧本,看演出。他的口才很好,说话极具感染力。说实在的,在修改《奇袭白虎团》这件事情上,他没太用心,他也没提出任何建议来。在我看,他有点农民的小狡猾、小聪明。有次他跟我说:‘戏剧咱不懂,不能瞎说。说不好,麻烦就大了。 ’”
那次北京之行,郭澄清与饰演志愿军团长的方荣翔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此后许多年,一个在济南,一个在宁津,他们用书信倾诉着相互的尊敬和同志之爱,以至于郭澄清在1985年萌发了为方荣翔写一本传记的念头。
1985年5月,郭澄清的长篇小说《龙潭记》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在他给方荣翔寄赠小说时,他把想为他写传记的想法谈了出来。可是,这本传记却没能写成。
在京剧表演艺术家方荣翔回复作家郭澄清的信函里,他们之间的友谊溢于言表:
尊敬的澄清同志:
您好,收到您的精作,深为感谢您对我的关怀鼓舞。自十几年前和您一起工作时四十多岁,一晃时间,我六十一岁了,很是想念您。今读您的佳著,如会亲人更觉亲切。
现已开始第一步录像,第二步录音,第三步拍片,先是排编排编,加工、提高,这个工作对我来说是个严峻的考验。因我的病情尚未痊愈。艺术是无止境的,自己水平的确有限,走一步学一步吧。我心中就是总怀着多为观众演戏,随着年岁的增长,良好的愿望实现并不大易了。
您带信关于写传,这对我是多大的鼓舞啊。现精力、时间均不允许。一天排戏、练声,又投入拍摄工作,是筋疲力尽。过去这段时间再议吧,想多了失眠,不敢深思。
希望以后和您取得联系,得您指教和帮助。
祝府上幸福!方荣翔 26/2山医附院二西
错过的,有时就永远地错过了。方荣翔一句 “过段时间再议吧”,一本能够凝聚郭澄清方荣翔之间真挚友情的传记文学,就这样错过了。
在“文革”期间,除去被冲击那段时间,郭澄清于权力,一直采取置身事外的态度,他知道这是最好的自我保护的方法。他三番两次拒绝去济南,实际上也是在拒绝那个喧闹的权力场,使自己能够处于一种相对安静的状态中。他知道,一个作家,最后说话的是作品,而不是官职和地位。他蜗居在宁津县郭皋庄,潜心读书思考写作,这多多少少有了点隐士的味道儿,可他的心里始终汹涌着一条浪涛滚滚的大河。这条河的名字叫《大刀记》。
十二、《大刀记》的缘起
《大刀记》这部长篇小说,郭澄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构思的?他自己从没说过,留下来的材料中也没有提及,现在已无法确定准确的时间了。即使郭澄清的学生、同事、朋友,也是众说纷纭。我们在采访中了解到,他谈论、构思、创作这部小说,前后用了十几年的时间。现在我们只能推测,他最早构思《大刀记》的时间应该是在宁津县城居住过的那个四合院里。当然,我们相信一些人曾经以这种方式或那种方式,给《大刀记》的构思和完成提过建议,提供过这样或那样的帮助,可是,以我们从事文学创作的感受来讲,这些建议和帮助对于《大刀记》来讲,其价值肯定不会像现在他们自己说得那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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