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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姥爷家
  □贾丽丽/文
  这个夏天,总忆起一个地方。知了叫得越响,想念就越强烈,尤其那个地方的人……那如画的场景,常常出现在脑子里。好想勾勒出轮廓让你们看看,可怎么也画不出那个样子,岁月的样子。
  这个神秘的地方是姥姥家。在陵县东乡口音,我们叫姥娘。记忆中,因为暑假,夏天去姥姥家比较多。老家是坐北朝南的户型,有西屋。房子周遭没有其他人家,姥姥是漫洼地里的独户。房后就是成亩的田地,田地的尽头还能看到几棵杨树如边哨站岗的士兵。房子没有院墙,土院南边就是一条水沟,有时候有水,有时候填满了杂草。兴许为了防水,沟沿儿上种了很多树,大杨树、榆钱儿树……
  房子是土坯的,房屋东侧的墙面上总能看到坯子里的干草,每逢走过都忍不住拽一下,然后坯子里的浮土跟着掉一点下来。房的东侧有条去屋后的路,很窄,有一米半左右。紧临过道的东边是姥姥的葡萄架。那时暑假总能赶上七夕,就随着传说拉着姥姥去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的悄悄话,年小不懂得说什么,便又转耳听起了知了声,那时候的知了声总是特别吵,吵得刺耳。
  屋旁的过道用途还蛮多呢,每当夕阳西下,房子为我遮足了阴影,我便抬来姥爷的竹片躺椅,调到可以躺下的位置,拿起装磁带的随身听和一个耳朵响的耳机,羽泉、王杰、阿杜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回荡在耳朵里。有时望着那片田地,会不自觉触景生情哼起“我们的田野”。这里还有带着泥土独有香气的穿堂风穿梭在我和躺椅之间……时光好像停止在那一刻,也停止在我的睡梦里。而后,又一次次在美梦里被姥姥叫醒。
  在姥姥家,享受得了怡然自得的白日,也要熬得住只有蚊子、虫子却没有电的夜晚。
  夏夜来临,抬头仰望感觉整片天空的繁星是笼罩在姥姥家的,无论哪一个角度都能看到点点亮亮、成群成片的星。那时候不懂得星座,只找那座鹊桥,看得见像雾一样的星带拉长在屋子的这头到那头。晚饭总是在来电以后的院子里进行的。井水里泡的西瓜,冷水里捞过的面条,要么就是刚出锅的嘎咂馍馍,粗瓷碗里砸蒜腌黄瓜……还有姥爷最爱吃的干皮儿花生米,一搓一吹皮儿满天飞,留下光溜的花生一把捧到嘴里,那叫一个香。那时候的爬爬儿也多,门前树上就能逮个七、八个,然后姥爷就给我们炸着吃,也香得很。
  饭后,一家人都围在饭桌旁,呼打着蒲扇拉家常。围观的还有蚊子,那时候也不兴什么花露水,一切都靠被咬再抹点风油精。除了蚊子还有各种各样的飞虫。地上飞的蝼蛄,墙上爬的壁虎,还有灯下那成群的无名飞蛾,大的小的,各种各样,壁虎吃都吃不完。还记得恰巧学了“壁虎找尾巴”的文章,盯着观察好久。
  也不记得屋里的钟表敲打了几声,我也是午觉睡多了,晚上总能跟大人陪聊到很晚。姥姥家睡觉是要关灯的,一怕飞虫,二怕费电。我总不适应关灯这件事,听妈妈说,每晚睡觉的时候我都吵闹着要回家。回家当然不可能,哄着骗着也就上了床。进门就是外屋,外屋有个大床,铁管的,有些生锈。因为人多加宽了一块板子,床腿下支了砖固定。还有个跟门相对的窗子,就是那个可以北望大片田地的窗子。偶尔吹来杂草味儿的清风,但闷热的天气,窗子也是看景儿的摆设。唯独这个床上有蚊帐,灰土白色,竹竿儿支起四角儿,接缝的地方总不严实,跑进蚊子是常事,有的就从蚊帐的破洞里进来,但进来容易,想出去就找不到门儿了。妈妈拿着蒲扇总为我打呀打,好像拍打在身上有个响声儿,蚊子就落不下腿了。然后,我就在姥姥、姥爷和妈妈的窃窃私语中睡着了,一直闻到早饭的味道才醒来。
  姥姥和姥爷都抽烟,屋子里的烟渍味儿已经熏透了墙壁。姥爷的巨轮烟和划石火机,姥姥的卷烟叶和洋火柴是记忆里最深刻的。还有院子一角种的烟叶子,忘记了是否有罂粟的模样……
  姥姥家的房子座势高,去别人家串门子得下个土坡过一个场(那时候轧麦晒粮食的地方)。然后就是弯弯曲曲的胡同,哼哼的猪圈,还有打水井和一个大湾。那时候的农村更农一些,一切都是大自然的味道。
  稍大一些,对姥姥家的印象定格在每个大年初四(回娘家)。姥姥有5个姑娘,2个儿子,我妈排行老大。这一天特热闹,小小的屋子,对起来两个八仙桌,四个姑娘带着女婿,还有未婚的小姨小舅。姥爷还没上座,爸爸和姨夫们就喝得高兴了。姥爷是这一天的主厨,只记得锅台上七七八八的小碗儿,都是炒菜的作料。
  姥爷是个讲究的人。菜每次都吃得精光,有时候还会炒第二份。那时候我最爱吃透明的五颜六色的虾片儿。等姥爷上座,他们就开始了“猜洋火棍儿”喝酒的游戏了(可能形同猜拳,猜错的喝酒,很容易喝醉,靠幸运,也靠耍滑)一般到了这个程序已经是高潮部分了,姥爷不参与,自喝自的小酒,有时候露出严肃的笑容。
  妈妈说,小时候姥爷对她们很严格,对舅舅偏宠爱,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的典型人物。我的印象里也很少见到姥爷眉眼弯弯的样子,唯独他说我“黑得像煤炭”时笑得自然,为此我还嗔怪姥爷很久,我哪有黑成煤炭?
  至今,姥爷已逝十几年,胃部肿瘤。我上初中,姥爷病危时去看过一次。老陵县的城关医院,破旧的屋子,空旷的病房,姥爷黑瘦躺在床上,输的是血。我还看了献血人的信息,跟姥爷说:“我也要献血给你,像这个人一样。 ”姥爷笑了,笑得勉强,笑得眼里湿润。后来直到大学才献血一次,也不知道血的去向。之后不久,就传来姥爷去世的消息。可现在却怎么也记不起,我是否参加了姥爷的葬礼,有些怨恨自己。
  后来,偶听到妈妈和一位好友阿姨对话……“她姥爷看着我,让我给医生再去要血,咱也想再输血给他,随输随流了,也没有钱了……”妈妈哭得像个泪人,无助的眼神。“燕子她们还小也不大搁耳(在意)撒? ”“小!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哩”“……”
  对姥爷的印象就是这些了,还有那年的夏天,姥爷吹散了的花生皮儿。
  从此,姥姥孤单了十几年。直到三年前,姥姥陪着一起入土在姥爷身边。妈妈说,姥姥是个孤儿,从小没了爹妈。17岁嫁入姥爷家,生育了7个儿女,累了一辈子。自姥爷去世后,姥姥就被几个子女轮流照顾,住了这家换那家,早几年还接受,后来只愿意住在妈妈家。也许是自由,也许是舒心,也许是清净。那个土坯房也从此成了危房。
  我家有个独院,冬暖夏凉。姥姥又用烟叶子熏透了墙壁,进门儿仿佛又闻到了姥姥家的味道。妈妈却严厉地说:“看看抽的这个味儿!少抽点不行吗? ”即便说着,也会拿出刚买的上好的最贵的烟叶给姥姥放在桌子上。姥姥还养了很多花,个个儿开得鲜艳旺盛,我总把养着没生机、甚至快要干枯的小盆景送到院儿里给姥姥养着,没一个月,花儿就会“起死回生”。尤其那盆栀子花,朵朵向上,旺盛得很,像极了姥姥家那些野花……
  这时候的我已经开始工作,每周来看她就留下百八十的零钱,我知道她舍不得买肉,只买烟。后来隔周会去看望,带些好吃的给她,有时任凭怎么叫门,没有动静,电视声音却听得真真儿的。拿了钥匙开门进去,还听得到姥姥的呼噜声……
  年岁总一点一点出卖着身体,过了七十,姥姥无端生出很多毛病—耳朵聋,眼睛看不清。耳朵的事儿是必然,眼睛却不能耽搁,因为她得了白内障。经历了用药,滴药都不起作用,妈妈跟姊妹们商量,做手术吧。手术在临邑做的,很成功。我去看她,她抓着我的手问这问那,我很开心地回答,还喂她吃我买的蛋糕。出院后住到了小舅家,兄弟姊妹多,总怕有分歧,儿子照顾也是天经地义,妈妈让她住的,她听妈妈的。
  不久,去看过几次,知道姥姥的糖尿病有点严重了,就买些无糖的桃酥给她,她舍不得吃,每次都再分给我的孩子,让来让去,像个孩子。入冬了,姥姥出不得门,身体还好。我的儿子却因为感冒住院多次。
  那天一早,陪孩子输液,妈妈打电话来,孩子一般无助。“……你在哪儿了?……你快过来……你姥娘可能不行了……快点……”发抖的哽咽声。“在哪儿? ”“六楼……新楼六楼……”这时候的人民医院已经建了新的住院部,我在北边的四楼儿科。
  这时是冬天,婆婆叮嘱我:别急别急,穿好羽绒服,别急别急……我不知道发生什么,我不敢想发生什么,快速穿上了外套,儿子大病房里所有的眼睛都看向我,我心里来不及祈祷,狂奔下楼。短短两个楼的距离,我跑得沉重,等不及电梯,跑下四楼,上了六楼。妈妈,爸爸,小舅,四姨,大舅,三姨……都守在这里,哭哭啼啼……我在人群里找到妈妈,捧起妈妈的脸:“我姥娘呢?我姥娘呢?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回事啊?……”妈妈只哭,说不出话,我抱着妈妈:“没事没事,别哭别哭……”妈妈哭得像个孩子,含糊说着“都怨我,都怨我……”爸爸劝我:“别哭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姥姥是昨夜送来的,心脏病,有糖尿病并发症的可能,因为以前姥姥心脏很好。送进监护室抢救3次,每次都下了病危通知书……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已经守在这一夜未睡,经受着生命回回走走的煎熬……后来我才知道,从这个门里出来的都是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的……后来,我才知道,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因为知道我的孩子生病需要陪护,直到医生下了最终判定—病人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时候,才告诉的我。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姥姥走时的衣服。
  门开了,医生说赶紧穿衣服料理后事吧,节哀。姥姥被推出来了,我们再也忍不住,忍不住,却被妈妈的好友阿姨制止了。她说,这个时候不能哭,好好给老人家穿衣服……我们只有默默地,流泪、抽泣。姥姥身体还温着,面色祥和,却再也睁不开眼睛看着我。胳膊上好大的针眼,稍变紫色……我为她穿鞋子,手抖得穿不好,嘴里念叨着:“姥娘……姥娘……我给你穿好,穿好……”
  人在这个时候,只能任人摆布。其实,那一天,也是姥姥的生日。事情能赶到如此巧合,也许是老天如此安排,也许是姥爷想她吧……无尽猜测冥想,还有妈妈的自责。就在头一天,妈妈跟姥姥说:这个生日,回家过吧(大舅在老家,也轮到他照顾姥姥)。姥姥打心眼里是不愿意的,因为琐事。
  可是,她听妈妈的。为此,妈妈自责了很久,为什么让她回家?这次真的回家了……话里带着无尽的伤感。自责也伴随妈妈的心里很多日子。之前很多时候是不敢忆起的,怕哭。其实,现在依然忍不住,忍不住。
  很久很久没有回到姥姥的土坯房,很久很久没有走在那个过道去看成亩的田地,很久很久,是因为不敢去看,怕想念,怕回不到从前的伤感。
  此刻,忽然闻到了榆钱儿树的味道,听到葡萄架下的悄悄话,听到姥姥姥爷的窃窃私语……
  如今,我的爸妈也是姥姥姥爷了,我想用尽我的全心去疼爱他们,她们却还拿我当孩子一样疼爱着我们。在我心里,他们永远是年轻的模样,即使有了白发,即使有了老年斑。
  都要长大,必须长大,都说长大了才经得住是是非非,变故无常,可为什么我总觉得小时候能接受的事儿,越长大越觉得无法面对呢?也许是没有看淡人生吧。我是重情的人,只想陪伴着他们到老,陪着一起变老。
  这个夏天,我住在农村,知了声不刺耳,成亩的田依然香,天上的星也成群成片……唯独思念姥姥姥爷,和那个土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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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04 版:文化·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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