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源 水
　　对金忠叔有较深的印象与好感，已经有五十多年的时间了。
　　那时候，我父亲在村里当支书，时常当着驻村干部的面，用当时很时髦的话提到，要将金忠培养为 “革命事业接班人”。说到依据，什么出身好 “根红苗正”有正义感；什么脑袋瓜活便，接受新事物快；什么热爱集体觉悟高，对办村里的事儿积极热情不辞劳苦……
　　对什么叫培养接班人？当时还很年幼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其中的含义。反正只知道，一赶上大队上在我家商议抽人护秋保卫、出村办事、上公社参加青年 （民兵）培训什么的，我总会听到父亲先将金忠叔提出来放到前头。
　　而金钟叔，凭他机智的头脑、实干精神，在参与青年 （民兵）活动、成为全村第一台机器的第一任司机，以及担任民兵排长的过程中，都表现出了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的号召能力和组织才干……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文革后期，我们全村杨姓家族 “大拜年”，就是由他发起、延续至今、具有增强家族内部团结和谐的大事儿。
　　在红白事中担任义务 “总裁”的差事，已经耗费了金忠叔好多年的心血。执事中，既要面对 “十里地不透风，各自地道兴”的农村习俗，又得根据事主的家庭情况，应承好事主亲戚、朋友，应承庄里庄乡。 “一人难称百人心”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而金忠叔在这方面却是应对自如。早些年，村里的红白事工作量是很大的。从头一天 “上差”盘锅台砌灶借桌椅板凳、锅碗勺盆开始，随流里就得将内 （外）柜、厨长人选落实到位。接着就商定下红事的典礼、白事的开丧程序、待客的菜肴烟酒的标准。然后是谁 “执 （迎接）”哪里的切 （客人），谁服务哪个席口，谁管冷热水供应，谁负责碗筷盘子洗刷、大小灶劈柴鼓风等好多项活路，都在他的安排下做的井井有条。有时，他还会针对上差人的性格脾气，在笑闹中将不听差遣、欲打折的格楞人，连烘带降的令其司职到位。应该说金钟叔的组织才干，在义务为村人服务的过程中，已经发挥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
　　金忠叔为人豪爽仗义，尽管我父亲没能将他推举到村领导的岗位，可他多少年来对父亲的尊重和维护都始终未变。 “文革”中，他对那些批判我父亲时过于偏激的几个人，总是瞅机会拐着弯的进行讽刺、挖苦和嘲笑。特别是他那种爱憎分明、智勇善辩的性格，在戏弄一些喜欢装腔作势的权势人物上，表现的尤为突出。什么卸镙丝不知正反向的 “上上再卸”、什么柴油机 “燃烧离合器”等等，经他们一帮年轻人的集纳演义，在村里曾成为好长一段时间的笑谈。
　　当我高中毕业以成年人的身份，介入村里的一些事务时，金忠叔都是以长辈的姿态，从多方面对我予以热心地支持和维护。每当我向他表示谢意时，他总是乐呵呵地说： “么也别说，论宗族，咱不远；论辈份，我是你叔；论交情，咱两家是子一辈父一辈的事……”他的父亲是村里的老农会干部，在家族和村里都很有声望，是我父亲很敬重的族中长辈。
　　父亲在城里养病时谈论起金忠叔，我曾半开玩笑地问他： “你当年说培养金忠叔当接班人，为何连个党也没帮他入上呢？”而父亲只是苦笑着以 “这里面的事挺多……”来回避正面回答。是啊，记得有一次我娘在大姐家住下，父亲带着我到大队染房开会时，身为村支书的父亲，提出的工作计划和有关人员安排，就遭到一个副手的当面否定。这也许是他文革前以养病为由，将正职调为副职的原因吧。
　　在我出村当临时工之后，由于一心致力于公务和家庭琐事，村里、邻里包括金忠叔在内的一些事儿，在脑子里占据的比例少了。只是听说他爱喝酒并时常醉。我也是一个爱喝酒和时常醉的人。对于醉酒，我爱圆模理由，什么与酒的质量有关、与菜的对不对口有关、什么与聚在一起一帮子人有关、什么与当时的心情有关等等。
　　我一向没与金忠叔说起关于醉酒的话题。但是，我对他醉酒较多是这样猜测的：他酒后回顾往事时，感伤会太多、太多。凭他的心计略量、人才相貌，要不是以长子的责任感，将家庭、父亲和弟妹放在先于个人奔前程的位置，他不会放弃读书深造、外出寻求 “跳农门”机会。当他看到本来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同龄人，因挣脱出农村风风光光的时候，他能不为自己在没有选择权力的情况下，凑合着组家庭、过日子而痛心和烦闷吗？况且，他还有着曾经痛失长女的骨肉割舍之痛……我对金忠叔的评价，用两个字的话，就是“屈才”！他的好多次醉酒，都是 “醉有情缘”的。可是，平时与他喝酒的人们，有谁能替他想到这一切呢？有谁会有意避开这些，在酒局上尽量不触及与他伤痛有关的话题呢？
　　我们一家直接沾金忠叔的光，是在生产责任制之后。当时，我们四个户分到了队上的一台旧机器，为不误抢水浇地，需要提前将机器维修好，而村里修理技术最高的就是金忠叔。每年的头正月十五，我就将他和另外两位院中哥哥请到家中，先将机器大卸八块地全拆了，将曲轴、链杆、缸筒、坐瓦活塞等主要零件换成一茬新。严寒中摆弄冰凉生硬的油污部件一整天，往往是到掌灯时分才将重新组装起的机器发动起来。那时，好多人都挨着号请他维修机器，而我们这个机器组的整日大修，都是及着我从班上请假的时间。平时浇地，无论什么时候机器出点毛病，金忠叔也都是随叫随到。
　　金忠叔当村委会主任的儿子早已是成年人了，可我一直拿他当小孩子叫他的小名，要不是过年聚会整了个通讯录，我连他的大号叫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有么事，我却是一指鼻子就是脸的。前几年，在村里有了点地回家需要用电，我买下电料后托别人给他传了个话，就将电给我接通了。过后我实心实意想请请他，却被他借故回绝了。看来，我与金忠叔这一家 “子一辈，父一辈”事，早在不知不觉中延续下来了。
　　金忠叔见老了，这两年又添了个腿疼的毛病。可对村里的红白事，他依然是拖着带病的身子，不辞劳苦的奔波着。他诚心约我到他家吃饭有好几次了，我反复思考着：在有限的那点时间内，除了劝他保养身体、限量喝酒，还应向他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