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善
　　麻雀，家乡称为“家雀儿”，实在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鸟了。它们的羽毛，似乎是北方的泥土与草梗染就的，一种灰扑扑的、毫不惹眼的褐，只在颈与胸间晕开些温柔的浅灰。翅膀上缀着几道不甚分明的斑纹。它们飞不高，也飞不远，只是从这家的屋檐，扑棱棱地落到那家的墙头，或是“呼”地一下，像一团被风吹起的枯叶，从路这边飞到路那边。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短促、琐碎，不婉转也不清丽，仿佛永远在为什么小事急切地争辩，成了平凡、平庸、胸无大志者的代称。
　　然而，我的童年，却是在这琐琐屑屑的喧噪里，一寸一寸温暖起来的。
　　那时，老屋的屋檐下、瓦楞的缝隙间，便是麻雀的家。清晨，总在朦胧中被密集的雀噪唤醒。那声音，不是黄鹂在绿柳烟波里的独唱，空灵遥远；也非乌鹊在空旷夜月里的啼叫，凄清愁人。麻雀的晨会，是实实在在、热热闹闹的，带着一股子柴米油盐的生气。于是揉着眼推开窗，常能看见它们小小的、灵巧的身影，在晨光熹微中，像一些不安分的音符，在电线上跳来跳去。它们似乎从不独处，总是成群结队，仿佛一支纪律松散却永不分离的微型军团。
　　捉麻雀，是孩提时代的一大乐趣。在院中扫开一片雪，用一根短棒支起一面大竹筛，下面撒些谷粒，棒上系一条长长的麻绳，我们便牵着绳子的另一端，远远地躲在门后，屏息凝神地等着。这时，便能窥见它们惊人的团结与警惕。总有那耐不住饥饿的，先是远远地瞧着，然后左右张望一番，但绝不会立刻钻入，而是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叫声，仿佛在呼唤同伴，又像是在讨论风险。顷刻间，便会飞来三五只，它们围着筛子跳跃，交头接耳，那“叽叽喳喳”的声音里，充满了研判与警示。即便有胆大的钻到筛子底下，但只要外面有一只发出一个尖锐的音节，里面的便会像箭一样飞出来。我们很是懊恼，读不懂它们之间精密的沟通系统。
　　后来，我进城参加工作。这里到处是修剪齐整的草坪与排列森严的楼群。我以为，那属于乡野的、嘈杂的生机，大约是要绝迹了。然而，我竟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叽喳”声。在高高的、冰冷的空调外机与墙壁的夹缝里，在行道树的枝叶间，麻雀们依然在。它们依然是集体行动，一小群一小群的，在冰冷的楼宇间寻找着绿色的岛屿和食物的绿洲。它们的叫声，混在汽车尖锐的喇叭声与人群模糊的喧嚣里，显得那么微弱。然而它们竟也在这钢铁水泥的丛林里，找到了立命安身之所。
　　它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多嘴，仿佛在喋喋不休地议论着这陌生而坚硬的“森林”。它们的声音依旧不悦耳，但在车水马龙的交响中，那一点自然、原始的聒噪，反而成了我与故土之间一缕斩不断的牵连。
　　老人说，麻雀能预知天气。若它们成群地、贴着地面低飞，发出一种特别焦躁的鸣叫，那多半是天要下雨了。这朴素的智慧，源于长久的观察，是人与自然之间一种无声的契约。我于是更敬重它们了。它们不只是一群群吵闹的小东西，更是这片土地忠实的子民，是风雨欲来的预言家。
　　观察它们久了，我也悟出一点所谓的“麻雀定律”。这定律写在它们每一次集群飞翔、每一次共同觅食、每一次互相警戒的行为里。它告诉我们：作为个体或许平凡渺小，但若能融入集体，彼此呼应，便能获得非凡的生存智慧与抵御风险的力量。它们用生命诠释着：团结，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生存本能。这种团结，让平凡孕育出伟大，让脆弱升华为坚韧。
　　黄鹂的歌喉，或许值得为之驻足；仙鹤的飞鸣，或许能引动一缕诗思。但它们都太高、太远，像天上的云、水中的月。只有这麻雀，是贴着地皮的，是绕着人烟的。它们不美，不稀见，甚至有些惹人烦，但它们真实、坚韧，更因团结而具备撼人的力量。
　　它们是平凡的，却又是可敬的。它们用最不起眼的姿态，诠释着生命最本真的力量——那是一种在任何境遇里都要活下去，而且要热热闹闹、彼此扶持着活下去的勇气。它们是屋檐下的诗意，是市井中的哲学，是这人间热闹与生机、希望与团结的最朴素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