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村庄里，有一株百年老榆。它高大挺拔，冠如巨伞，每到春天，便结满串串嫩绿的榆钱。初夏，榆钱干白，便振着小羽，习习飘落，又被风卷到墙角、路旁、井边、沟岸，一两场细雨过后，匝地密生簇簇小芽……
　　榆，极其普通，在乡下任何地方都能见到。正因如此，它也极易被忽略。然而，榆实在是值得赞美的树，它有着平凡却优异的质性。
　　榆首要的品质，在于其质朴。喜欢华丽的“贵人”、轻视素朴的“聪明人”，自然对它不屑一顾。其叶普通，呈卵圆形，曲线柔缓，生有细绒，捏在手中轻软舒适。树皮是粗糙的，看上去与其他树无什么区别。它有着很强的适应能力。在村庄，一个熟悉的空地上，说不定哪天就会冒出一棵榆树——它究竟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与此同时，也许你还会意识到，一棵榆树居然也能长得这么美！实际上，她是树木中的“村姑”，有着健康的肤色、窈窕的身材，有着生机盎然的青春之美和大方舒展的自然之美。她不是热衷涂脂抹粉、披金缀玉的女子，没有进城市的园林、别墅当“贵妇”的奢望。它澹泊而安闲，无论土地腴瘠，都力求活得自然、本色、挺拔、舒展。至于那些精心修剪过的冬青、法桐、海棠、紫荆、龙爪槐……都在城市的空间中占据显要地位。为了得到这些位置，它们不惜牺牲本色，不惜扭曲自我。而榆是耐得贫寒、安贫乐道的女子，她忠实于养育自己的那片土地，坚定地保持着本来的自己。
　　与朴素并美的，是榆的温婉，是其惊人的奉献、牺牲精神。尽管与杨、柳、槐等共生于贫瘠，但她对蹇劣的命运绝不抱怨。她把命运的苦在体内进行了酿造和转化，因而其叶不像其他树叶那样苦涩，而是黏而微甜，又有一点独特的清香。在乡间，榆叶是能够为人所食用的极少数的树叶之一。说句实话，那味道其实很美。小时候，每逢春天，奶奶都要让我们爬上树去捋榆叶、榆钱，蒸出味美香甜的玉米糕。与其相比，很多树木的境界就没有这么伟岸了：它们对命运之苦发出了强烈的牢骚和怨恨，把苦味充盈进每一粒细胞。而榆却绝不如此，她始终向世界展示那美好的一面：温和、善良、朴素、优雅。她宽厚朴实，厚德载物，养育、保全了无数生命。记得童年，老人们常讲起多年前的那个大灾荒。一场天灾人祸，老百姓的“天”塌下来了。大水数月不退。几乎每个村庄都饿死了人。活着的、饿得皮包骨头的人们疯狂地找寻一切可用来活命的东西。杨叶、柳叶、槐叶……但都苦得难以下咽。这时，人们想到了榆——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的吃物了。大家疯狂地寻找榆树，剥其皮，挖其根。榆的家族几乎灭绝。没人去统计，究竟有多少人靠榆树活了下来——那定然是个庞大的数字。
　　然而榆又是坚韧的。即便你将其枝条反复摧折，也难折断。这是其他树木无法比拟的。它有极强的生命力，在乡间的沟头地角，许多榆树的叶被牛羊吃光、皮被啃烂，但用不多久，它便恢复了生机，又长出了浓茂的枝叶。榆还是一种木质坚硬的树，不易虫蚀，不易变形，是农家建房的首选，堪作栋梁。它的坚硬英挺，使人讶异其枝叶又为何如此柔弱。殊不知，外柔内刚正是它的本色。而它的伟岸，亦足令杨柳之辈仰视。然而其卓出的地位，绝非靠攀附得来，而是依靠自身勤勉而扎实的努力。它看上去外表并不华丽，却远非那些徒有虚名的树木所能比。关键时刻，它可以托付重责，担当大任。而同样高大的杨树，几乎不耐病害，加以木质松软易腐，万不可作檩梁；柳木则遇干易开裂，逢湿易变形，同样不堪大用；至于槐，则往往长满瘰疬疙瘩，似乎做什么东西都不太行……榆则避免了它们的诸多缺陷。
　　此外，榆还有一种高人逸士的旷达情怀、一种洒脱出世的逍遥姿态、一种昂首独立的坚定信念。许多时刻，风吹过时，杨、梧桐等都喧哗着，发出附和的声音；柳也随风摇曳，作出柔媚的姿态。而榆决不这样，它淡然自处，保持沉默，安详而大气，有恬静之美。那风姿也美：挺拔的树干上，垂着柔长的枝条，密生着浓绿的小叶，在风中悠闲地轻荡，像“摇首出红尘”的高士，风度翩翩，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它仿佛有着自己独到的意趣，卓然自立而又与世无争，决不与俗流较短长、争高下。
　　榆，我以为最可崇敬的，还是它的宽容，它的大智若愚。榆者，“愚”也。世俗生命皆喜炫耀聪明，而榆却宁愿示人以“愚”。但如你将榆的沉默认作愚笨，将榆的纯粹看作简单，将榆的素朴视为寒碜，将榆的仁厚当成痴傻，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将由此失去真正的栋梁之材。榆的“愚”，在于它的意志专一，注重实绩。它无暇、也不屑向世俗炫弄那些肤浅的小聪明。它只专注于自己的内里，专注于更有价值的事情。它其实始终在专心致志地努力，默默蓄积自己的硬度、高度和深度。它坚定地相信时间。在它貌似寻常的外表下，实则藏有自己的个性。“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它更像是树中的君子，与众随和的外表下，始终保持了自己品格的独立和坚贞。在质的方面，它与诸树貌合神离：粗糙的树皮下，木质蕴藏着精美的纹理，可制造优良的家具。这就是榆，肤浅而势利的生命怎么能够理解它呢？
　　榆的 “愚”，是一种无私的牺牲精神、一种超越世俗的非凡智慧、一种悲天悯人的济世情怀。它始终保持着淳朴、善良、温和、坚强和优雅的天性，不媚世，不自欺，不怨艾，不自馁，毕生努力向上，生生不息，能够肩鸿任钜，造福苍生，实在是伟大而崇高。榆既有这样宽宏、仁德之境界，难怪能长寿而多福，可以轻松地活过百年！
　　常见的榆之外，还有一种山榆，树高八九丈，堪称树中的伟丈夫。木质极其坚硬，可用做铁道上的枕木。此外，还有一种花，叫榆叶梅，早春时，开着粉白或艳红的叠瓣，有着金黄的蕊，花大而簇密，嫣然如含羞美少女，眩人心目，足令桃李自惭形秽。由此，你不得不惊叹榆的多姿多态了！俗语云：“君子豹变”，又云：“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 ”用在榆的身上，恰如其分。你看那朴实的榆，纯洁厚道如村姑、伟干擎空如壮士、百媚千娇如少女，它的“愚”里，有着多少世俗窥不见的美德、智慧和才华！
　　（10月15日至17日，由《新世界诗刊》、世华文协等联合主办的全国文学艺术（重阳）笔会在济南召开。会议期间，评出作品金奖2件、银奖3件、铜奖10件。本报副刊编辑孙玉海的作品《榆》荣获金奖。 ）□孙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