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父亲前世是一对冤家。”母亲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唠叨了十几年。在我自己成为一名父亲之前，也一直在心里默默地这样认为。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即使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往往会触动他的雷霆之怒。记得在我七八岁那年，爷爷家的一只羊吃粮食撑死了。爷爷炖了一大锅羊架子、羊下水，让我们去吃。大爷家的哥哥们每人手里抓着一块羊骨头，啃得满嘴淌油，馋得我嗓子眼里直往外伸小手。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抓起骨头刚要啃，父亲劈手夺过我手中的骨头，硬塞给我一碗剔骨肉，吼道：“你学得了他们吗？别啃了，快吃肉……”这件事如果放在今天，我自然会明白他的苦心。但在当时却不肯领他的盛情，反抗的结果是羊骨头没啃成，还挨了一顿饱揍，心里的怨恨自不必说。
　　我与父亲的这种疙疙瘩瘩的关系，转眼间就经过了17个春秋。17年来，他供我吃供我穿却很少给我笑脸；17年中，我吃他的饭穿他的衣却很少领他的情。这一年，我初中毕了业没能考上学，和母亲商量后，打算去复读。父亲知道后坚决反对。他指着院中的老牛对我说：“浑身的牛毛有几个牛角？就你平时吊儿郎当的熊样，再复习100年还考不上。还不如赶明儿跟我去学摔砖坯、烧窑砖，给你盖座房有个窝……”
　　父亲虽然口头上反对我去复读，但在行动上却没有制止。在母亲的坚持下，我如期回到了学校。父亲则默默地开始了他的宏图大业——为我盖新屋。尽管我和母亲再三劝阻，但他的倔脾气八头牛都拉不回。那一年春天，他一个人起早贪黑，一小推车一小推车地推土垫平了地基，那一个整整的春天啊，他没有睡过一宿囫囵觉；那一年秋天，他一个人，累死累活地和泥摔坯，烧了满满一小土窑的砖，深夜里总能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第二年开春，4间红砖到顶的新屋在父亲的努力下，耸立在村人的视野中。在村人的赞叹声中，父亲脸上写满了陶醉。父亲对我的态度也变得好多了，他甚至能够静静地听我畅谈对未来的打算……正当我和父亲的关系日渐融洽的时候，一场灾难降临到我家——突如其来的心梗瞬间就要了父亲的命，他倒在了自己刚刚建起的新屋的门槛上。
　　父亲的死，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悲痛，我甚至觉得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再没有人会因为我贪玩晚回家而大声责骂了，也没有人会因为我贪睡晚起而暴跳如雷了……然而，这感觉是何其短暂！时间不长我就真实地感受到，没有父亲的日子就像一块变了味的豆腐，酸涩难嚼：地里的庄稼等着我去收割，漏雨的老屋等着我去修补，圈里的牛羊等着我去照管……而这一切，在以前是丝毫不用我费心的。
　　没有了父亲，我用稚嫩的肩膀帮母亲挑起家庭的重担，才真正地体会到了生活中的苦辣酸甜。当我磕磕碰碰地走在泥泞的小路上的时候，当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不定的时候，当中秋节的月亮走近我的窗前的时候，我才觉得我是多么地需要父亲，哪怕是他的一声呵斥、一声责骂……
　　10年之后，我也成了一个父亲。儿子的成长使我真正读懂了父亲。母爱是一首情调舒缓的小诗，父爱是一篇措词严厉的散文；母爱是挂在枝头的花果，父爱是深埋在土里的根；母亲的爱像月亮，父亲的爱像太阳……愿我真诚的忏悔，能够告慰地下父亲的亡灵。
　　□肖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