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里种着两棵枣树，老屋里住着爷爷和奶奶。我的童年就在这里拉开了帷幕：奶奶不苟言笑，梳着油光发亮的发髻，盘腿坐在土炕上；爷爷慈眉善目，留着山羊胡，旱烟袋叼在嘴里，颇享受的样子。这是两位老人留在我记忆中最经典的形象。老枣树从我记事起就在那里，树干有两个小伙伴合抱粗细。爷爷说那是老爷爷栽下的。
　　东风拂来，老枣树苍劲的枝干微微泛青，几场春雨后，它所有的枝条齐刷刷冒出嫩芽，鹅黄而透明，像一群蝴蝶，在枝头翩翩起舞。当百花次第开放，枣花才羞答答登场，一如我朴实的乡民，勤劳低调。入夜，暗香袭来——枣树开花了！米粒般大小的枣花，密密匝匝缀满枝头，素雅而精致。幽幽的清香，引来勤劳的小蜜蜂，唱起欢乐的集结号。清风徐来，簌簌飘落，沾满衣襟，染香发丝。我最喜欢在两棵老枣树间穿梭。直到现在，每每读到“簌簌衣巾落枣花”的诗句，总让我梦回童年！
　　伴随着蝉鸣声声，六月的枣树上结满密密麻麻的枣儿，像绿宝石，闪亮诱人。我家的餐桌这时就搬到了枣树下。餐桌是爷爷用石板搭起的。白天是天然棋盘，闲暇时他常邀三五好友，落子锵然，悠然自得。夜晚一家人围在石桌旁吃饭，呷几口老酒，撮两粒花生米，爷爷就亮开了嗓：“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小伙伴们围在他身边，要听故事。爷爷乐呵呵地捋着山羊胡子开讲了。直到星河阑珊，孩子们打起瞌睡，奶奶抛下一句“老顽童”，便回屋了。
　　秋风初起时，枣儿慢慢变红。我们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场偷枣行动正在酝酿中。枣树荫下，爷爷坐着摇椅，眯着眼打盹。我偷偷打开院门，小伙伴蹑手蹑脚走进来，长竿一挥，枣儿噼里啪啦落下。爷爷突然翻个身，我们赶紧屏气凝神。没有动静后，又赶紧往兜里塞。这时，堂屋里总传来奶奶一声干咳，我们吓得鸟兽般散开。“战利品”享用完后，我若无其事回家，爷爷笑眯眯：“枣可甜？ ”如今想来，爷爷颇有当年辛弃疾“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的遗风呢！
　　从那以后，我不敢自作主张，只好盼望着。金风送爽，枣儿熟了，如红玛瑙般莹润。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爷爷站在院子中大喊一声：“打枣啰！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大人小孩齐上阵，提着筐的，挎着篮的，大家忙得不亦乐乎。我那黝黑结实的堂哥早已迫不及待爬上枣树，径直摇晃枣枝，枣子雨点般纷纷落下。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东家孩子塞上一把，西家孩子揣满衣兜。又大又脆的枣子一直甜到心里。
　　可我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红枣悠长的滋味，那小山似的红枣就在我家销声匿迹了。后来发现，它们被奶奶晾晒在高高的粮囤上，任凭我绞尽脑汁也够不到。只能眼巴巴地等到奶奶出门，爷爷才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偷偷为我揣上一把。如是反复，直到红枣晾干被奶奶锁进箱子，我和爷爷仍然保守着只属于我们爷孙的秘密。多年后和父亲谈起这段往事，我不禁嗔怪：“奶奶真小气！ ”父亲笑笑：“你以为你少吃了？ ”我默然：偷
　　吃的事，我以为只有我知、爷爷
　　知。哦，原来大家都知道。“你奶
　　奶那么精明的人，能不知枣少了
　　吗？ ”父亲说。
　　每年腊月二十前后，奶奶
　　就开始蒸枣花馒头。先从贮藏
　　了一冬的大红枣里挑出光洁饱
　　满的，用水洗净泡好。她总是一
　　边洗，一边指着我的鼻尖：“你
　　个馋丫头！ ”然后和面，擀一个
　　圆圆的大面饼做底，再揉搓出一些拇指般粗细的圆柱形长条，用手挽成各种花瓣形状，在每个花的中心点上一颗大红枣……之后层层叠加，垒成一座“小宝塔”。最后放到锅里蒸熟，就成了我家春节招待客人的“当家花旦”。
　　时光荏苒，如今两位老人已离开多年。老院的枣树也在小叔翻盖新房时砍掉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和父亲怅然了很久。自此，我很少再踏进老院。前段时间小叔中风，我去探望，坐在宽阔敞亮、水泥铺就的院子里，总感觉空落落的。突然小叔用拐杖指着远处，挤出两个字：“咱的。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邻家废弃的院落里，无数棵小枣树正在迎风摇曳……我相信，老枣树确有伟大的神力，它的根匍匐在地下，穿墙越地，在邻家泥土地扎了根！
　　想到这，不禁眼眶湿润，原来你们从未远去——我勤劳善良的祖父母、贮满幸福的老屋、洒下童年欢乐的老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