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梦见姥姥姥爷，在一个细雨纷飞的夜里，拥被独坐，翻涌的思念把夜幻化成白昼。妈妈说，逝者牵挂生者，才会托梦。我知道，我是他们的心头肉，他们虽离去多年，对我的疼爱，即便隔了时空，也依然浓烈不减。于他们，我又何尝不是？
　　自小和姥姥姥爷一起生活，每天睡觉都要把手放在姥姥胸口才踏实。夏天姥姥给我扇扇子，冬天把我的脚捂在胸口暖，一晚上姥爷不知起来几回给我掖被子……一盘土炕，我和他们睡到13岁。姥爷说:“小燕子长大了，炕上睡不开，回你家去吧。”为这句话我不吃不喝哭了一整天。最后还是姥姥把我搂过去，安慰我：“小啊，不是不要你了，这么大姑娘，该分开睡了。 ”我满怀委屈回了自己的家，姥姥怕我摸习惯了睡不着，就在枕巾上缝了一枚扣子，晚上我就捏着它，仍是辗转难眠，像个被遗弃的孩子，第一次尝到了“生离”之痛。
　　最幸福的童年和少年，是在他们的呵护下。记得小时候顽皮，抠坏了猪圈墙上的土蜂窝，一群蜂冲着我乱蛰，姥爷脱下衣服裹住了我，把我抱进屋，用油布绑了个火把点着，把蜂烧死了。那些没了翅膀还在地上乱爬的，姥姥用小脚使劲踩，嘴里嘟囔着：“让你蛰俺小。”那天姥姥给摊了张黄澄澄的鸡蛋饼，炸了一大盘虾片，我和姥爷边吃边笑，姥爷剃得锃亮的脑袋上满是大包。我身上也好几个，姥姥用碱面给我搓，火辣辣地疼。
　　农村的厕所，都是又宽又深和猪圈通着的。6岁那年夏天，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像大人那样叉开腿蹲茅坑了，结果，一脚踏空掉了进去，幸亏我用胳膊架在了茅坑两边的板上，才没被粪水呛死。姥姥拎着我到村头的河沟里洗，我还给姥爷说：“我去熏死几条鱼，回来咱们炖炖吃。 ”姥姥说：“小啊，能叫旁人省点心不？你这要呛死了，俺俩可怎么活呀。”从那以后，姥爷把厕所改了，蹲坑垒得窄窄的，还让我蹲下试试。我又倔又拧、自由不羁的性格都是姥姥姥爷散养、宠溺的结果。我放肆地挥霍着我的快乐，天真的我从不去想，有一天我挚爱的他们会永远离去。
　　我16岁那年，姥爷病重，每天放学我都去医院陪他，他用粗糙的大手反复不停地摸我，从脸到头又从头到脸，我害怕这双手忽然冷掉，害怕这个人突然离开。那天，我抓着他的手轻轻挠他手心，起初他还笑着，后来就松开我的手，使劲抓着床板，额头滚下汗来。“姥爷，你是不是又疼了？”我吓得赶紧叫大夫。稍后，他缓和了些，嘱咐我：“小啊，我不疼，赶快回家吧，明天还上学呢，替我照顾好姥姥。 ”那一晚，是永别。
　　在姥爷出殡前的三天里，我在灵堂前一直抓着他的手，企图用体温把他焐热。没有掉一滴眼泪。别人都说：“这孩子心真硬，枉姥爷这么疼她。”谁也不知道我在他手心里划着只有我俩能懂的符号。姥爷，我只告诉你：我那么那么爱你，我会照顾好姥姥，请你一定放心！火化那天，告别仪式后，殡仪馆的铁门重重关上，我晕了过去。
　　我和姥姥一起，在没有姥爷的老屋里，又生活了三年。我们都没有觉得姥爷离开。因为姥姥会絮絮叨叨跟他说话，依然喊他“老倔驴”。半夜里，依稀是姥爷起身给我掖被子。直到姥姥也离开，我的世界完全坍塌了。姥姥离去那天上午，我在课堂上莫名地焦躁不安，听到有人叫我，第二节课课间，我请了假往家跑，在路口就碰见了妈妈，恍惚地没认出她来。一屋子的人，三姨姥姥坐在炕上，我扑过去长长舒了口气，姥姥还在。大姨说：“燕子可回来了，你姥姥眼巴巴往外瞅，就是不肯咽这最后一口气。 ”
　　姥姥的手还是热乎的，我抓着她，悄悄地说：“我也跟你一块去找姥爷，咱们三口又团聚了。 ”我变成了一个失语的孩子，因疏于交流，父母的爱暖不了我倔强的心。我盼着夜晚的来临，因为会在梦里和他们相聚。我始终相信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哪怕阴阳相隔。
　　会常常梦见他们：我结婚的那天晚上，他们在窗外看我，对我说：“小啊，要幸福！”我在产房里挣扎的时候，他们安静地守在我的身边,告诉我：“小啊，要坚强！ ”每到临近祭扫之日，都会梦见他们。如今又到清明，窗外濛濛细雨，又勾起了无尽的思念。每次忆起他们音容笑貌时，心中总会有些酸酸的感觉。我知道，哪怕是再过十年、几十年，这种感觉也不会减弱、消失，反而会变得更加强烈。无处宣泄的思念，化作这场清明雨，只是，倚栏再难觅踪影，烟雨遥祭断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