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澄清与妻子在家中养鹅。
1986年底,郭澄清的妻子刘宝莲,也就是被他称为“黑妻”的女人,查出得了不治之症——肺癌。对于重病缠身的他来讲,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风雨中,本已摇摇欲坠的家,房子要垮塌了。郭澄清的老父亲已经91岁,生活早已不能自理,加之郭澄清拖着伤残之躯没日没夜地拼命创作,几乎靠的都是这个矮小坚强的女人。没有她,这一老一残的日子,可能早就过不下去了。
刘宝莲,这个普普通通的鲁西北妇女,用她自己一生的默默守候和勤劳持家,支撑着郭澄清的文学事业。不客气地讲,郭澄清的成就里,至少有她一半的功劳。对于这点,郭澄清也是心知肚明。他发表于1984年的长篇叙事诗《黑妻》,是一首献给妻子刘宝莲的爱的颂歌!这再也不是五六十年代他写的那种歌功颂德的民歌式文字了,这是蘸着血泪写下的对爱情的诠释。对于两人的结合,在他的手稿里有这样几句诗:
象征着珠联璧合
雨泼来
你是张开的大伞
风袭来
你是御寒的棉衣
一个节衣缩食之家,却因为有了“黑妻”刘宝莲的终日笑意,而变得温馨惬意。她是这个家的统治者,她统治的手段简单到只有笑脸相迎——这心底之爱的外在表达:
你使每一张日历,
都挂着盈盈的笑意。
使每一盏灯柱,
都闪耀着熠熠的快愉。
……
笑,驱散了老人脸上的愁云;
笑,擦干了孩子脸上的泪迹。
几十年来,无论多么艰难,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风雨,郭澄清先生始终从“黑妻”的笑靥里,得到支持,得到慰藉:
这笑意,
使我感到土房茅屋不比宫殿逊色;
这笑意,
使我感到布衣胜过绒呢;
这笑意,
使我感到家常便饭
俱是山珍海味;
嚼一嚼黄连,
也常常当成蜂蜜。
可是,这笑意在渐渐地远去。在郭澄清先生眼里,“黑妻”刘宝莲的笑靥就是他的诗神!而今,诗神病倒了,竟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很容易想象到郭澄清当时绝望的心情。不过,我们也很难想象就是在这样的打击下,他不但没有放下手中的笔,而是疯狂地用他的笔去追逐自己的诗神——他想让 “黑妻”欣慰——郭澄清先生的一生,除了手中这支笔,他再也拿不出什么东西送给自己的爱妻了。写,是他的命,是他报答“黑妻”的唯一手艺。
那一年,他调入山东省文化局创作办公室工作。在诗里,他深情地写到与“黑妻”刘宝莲分别时的情景:
黄河不是“天河”,距离不是“隔离”;
有座爱的桥梁,
已在咱们心间架起!
而今,这座在他们心间架起的爱的桥梁,眼见着就要崩塌了。郭澄清陡然间觉得如双脚踏空。这成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打击,这把钝斧劈空而来!
我十年半身不遂!
生活不能自理,
大半寄生于“黑妻”——
她端屎端尿,
喂饭喂水,
朝夕相伴,
时刻不离……
可是,“黑妻”已经无法再用她的笑靥来呵护自己的丈夫,伺候年事已高的公公了。据他的儿子郭洪庆说:“最后母亲躺在病床上,跟我们念叨父亲的经历,她强忍着病痛,脸上露出笑容。她给我们历数家史,讲爷爷在天津推洋布车子走街串巷吆喝,讲奶奶最后半身不遂的日子里,父亲怎样孝敬奶奶,讲的在场的人们都落了泪。可她脸上始终挂着那种无怨无悔的笑容。 ”
家里同时出现两个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还有一个年过90岁的老人,郭澄清的四个儿子只能分工照顾。老大郭洪章和大儿媳带着母亲去北京看病;老三郭洪庆、老四郭洪林,以及他们的姑姑,负责在家照顾老人。当郭澄清再一次住进济南千佛山医院后,伺候他的主要任务,就落在了在济南当医生的老二郭洪志身上了。
几十年来,郭澄清、“黑妻”刘宝莲、郭澄清的父亲郭芝堂,这三个形影不离的人,却被病魔生生地分开了。这一分开,直至他们撒手人寰,再也没有见上一面。
1987年年底,郭澄清的父亲先走了一步,那年老人虚岁92。 1988年7月14日,郭澄清的妻子——“黑妻”——刘宝莲也闭上了无法瞑目而又不得不闭上的眼睛。对于父亲和妻子的去世,孩子们怕他悲伤,一直瞒着他。可是他一直牵挂着父亲和妻子,他是一个孝子呀!他是一个挚爱着“黑妻”的丈夫啊!实在瞒不住了,孩子们才将这两个噩耗告诉了他。郭洪庆说:“当时,爸爸一句话都没说,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面,眼泪却哗哗地不住往下流……”
为了看病,孩子们早就把郭皋庄的房子卖了。可他不知道这些,却把2000块钱借给了一个病友。郭洪庆说:“后来我们也去找过那个人,他是菏泽巨野县的。我们到了他那里,一看他家实在是太困难了,我们就没再说什么。这事也不敢跟父亲说,我们弟兄四个只能再想法筹措。 ”
1988年底1989年初,郭澄清又查出了肝癌。对他来讲,这简直是雪上加霜——他还有未竟的事业啊!最后的日子里,他用那张特制的小桌子的桌角顶着自己的肝脏,继续他的文学创作——他在与死神作拼死的拔河运动。
郭澄清最后留下了一份对于他来讲极其重要的文件,即他的《业务自传》。在这篇不到3000字的文章里,有对过去辉煌的追忆,有反思,有不甘心,有内心的挣扎,也有对病后12年创作的回顾。但,没提一句他自己遇到的不公,从言辞里透露的都是对国家对党的感恩。针对新时期的写作 (即 1976年至 1988年),他写道:
新时期以来,我虽瘫痪,生活不能自理成了残疾人,但一直没放下手中笔,坚持不懈地创作,并取得了显著成绩。我在病床上整理出版了35万字的中、短篇小说集《麦苗返青》(1978年,山东人民出版社);先后出版了长篇小说四部:《龙潭记》(198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此作受到文学界的重视,谢永旺、屠岸等同志给予了很好的评价;任孚先、王震东等同志著文,称此作为‘山东长篇小说的新收获’;《决斗》(1987年12月,中国青年出版社),《山东文学》选载部分章节,《山东青年报》连载。另外,发表《历史悲壮的回声》(《沧州日报》1986年11月开始连载);《笔》(1986年,《阿克苏教育(汉文版)》);一篇长篇叙事诗①(《诗人》月刊,1984年12月)。一些诗、词、散文、短论见于报刊。
……
目前,我又脱稿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历史小说《纪晓岚演义》,因我担任“联友文学社”的名誉社长,消息传出,引起诗联同行及港澳读者关注,“联友文学社”和“联友书店”准备包销此作。 《纪晓岚演义》凝聚着我十几年的心血,愿她能得到群众的喜爱。也算我在新时期对人民、对党的一个新的奉献,也是对我百病之身和重创之心的抚慰。
即使他最优秀的长篇小说 《龙潭记》,在新时期,也没有为他赢得五六十年代短篇小说、七十年代末《大刀记》那样的轰动。他是明智的,他知道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他的时代了。他继续写道:
时代不同了,社会在前进、在变化,人们对艺术的欣赏水平也在不断更新,《大刀记》只能代表那个时代,到今天来看自然也有很多不足。
不仅如此,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是中国各种文艺思潮大碰撞大辩论的时期,尤其是对“文革”文化现象的批判和否定方面,是比较彻底的一个时期。那时,以“八大样板戏”和浩然的“高大全”为代表的“文革”文学作品被批得体无完肤。
“文革”文学创作类似于集体工厂的流水线。即使像《大刀记》这样的作品,也是掺杂了当时“极左”们的手脚的。
不能说“文革”无文学,应该说“文革”文学是一群畸形婴儿。它们的先天不足,就像那场浩劫一样,是中华民族历史长河中一页无法卒读的章节。
在这场文艺思潮大撞击中,浩然受到批评甚至是否定是在所难免的。“四人帮”倒台后,他一度被说成是帮里的人,受到批判。后来写下《我的教训》的检讨文字:
1977年12月,我当选为五届全国人大代表,然而1978年开会时,却被取消了代表资格。我明白风向变了,大家不欣赏我了。
那时,是浩然最苦闷的时期,也是郭澄清最苦闷的时期。在那时,他们两个都怀有一颗不服之心,想再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以证实自己的能力和水平。浩然又推出了《山水情》和《苍生》两部小说,并先后搬上荧幕。可是,相对于《金光大道》和《艳阳天》来,轰动效应还是显得有点雷声大雨点小。
他们从小被培养起来的革命文学观念,已经很难与新的文学思潮相吻合了。
由于病魔的折磨,1988年的郭澄清,几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的万丈雄心已经无法实现了。在一封郭澄清致浩然的信里,郭澄清当时的心情可见一斑:
浩然兄:
近安!
我又出了本 “浩然派”的小册子,捧上求正,存念。
前段,文坛搞得乌烟瘴气,对您的待遇,我异常气愤。我,也被划入了“浩然派”,并因此有十几部稿子,以“浩然派”“高大全”味很浓,而被退回。
“人为一口气,神为一炷香”,而今吾兄当了通俗读物出版社的社长,你看是否给我出套“选集”。那,我这个“浩然派”就更鲜明了。我以此为荣,感到自豪。
对搞“选集”,我是一窍不通,又在病中。如兄同意我的意见,就请派责编来济,指导我选编。我住在济南千佛山下高干楼一楼九号。我当前丧父丧妻。兄如帮我解决这个问题,是对我精神的极大慰藉。倘贵社不便安排,就请您与其他社联系下。恩兄,我追随您几十年,习作虽质量不好,但,它们均属“通俗读物”。我在抱病,又屡遭不幸的情况下,肯祈兄长顾念,我们多年的友谊,伸出手来,拉我一把。我想兄是绝不会火上浇油使我失望的。切切!不能来人也望给我一信。
祝阖家中秋节安康!
郭澄清
八八年九月廿四日匆草于千佛山下
凌晨
这封信的原件在郭澄清四子郭洪林的手里,为什么?是没有发出,还是他又抄写了一份呢?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当时,他的文集的确没有出来,这是不争的事实。从信中,我们可以看到郭澄清的心情已是糟糕到了极点。否则,这个一生从不屈服的汉子“郭大刀”,是不会用近乎哀求的笔调向他的好友求告的。
那时,这封信即使寄到浩然的手上,浩然也不可能为他这个自称“浩然派”的老朋友出文集的,那不是一个为“文革”时代的作家出文集的年代。再说“文革”文学,是宣扬“阶级斗争”的文学,是“为政治服务”的文学,这显然与邓小平同志关于文学创作的精神相违背。邓小平同志说:
“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不是发号施令,不是要求文学艺术从属于临时的、具体的、直接的政治任务,而是根据文学艺术的特征和发展规律,帮助文艺工作者获得条件来不断繁荣文学艺术事业,提高文学艺术水平,创作出无愧于我们伟大人民、伟大时代的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和表演艺术成果。 ”
用邓小平同志这段话衡量一下郭澄清的 《学好毛主席著作深入火热斗争为英雄人物高唱赞歌》《大刀记》第一部 《血染龙潭》(征求意见本)的“后记”所阐述的“阶级斗争文学”观和“为政治服务”文学观,不难看出,他的作品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出一套文集,那将是难于上青天的事!
“我不愿,也不甘心放下党所给我的手中的笔,一息尚存,就不能停止我用笔进行战斗。 ”诚如斯言,郭澄清先生的确是一个为党的文学事业奋斗了一生的人,可是时代扭曲了他,政治扭曲了他,他自己也扭曲了自己。这是他作为作家的遗憾,也是那个时代造成的遗憾。
那一代作家在那个时代都没领悟到,或说没有机会领悟到邓小平同志在 《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的祝词》里引用的列宁说的那句话的意思。邓小平同志说:“列宁说过,在文学事业中,‘绝对必须保证有个人创造性和个人爱好的广阔天地,有思想和幻想、形式和内容的广阔天地’。 ”
死者长已矣!今天,我们在评价郭澄清先生的文学生涯时,实际上是在评价那个产生郭澄清现象的时代。但愿那样的悲剧永远不再在中华民族发展的进程中重演。
(下转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