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澄清与夫人读书
(接上期)就这样,我用了一年多的业余时间,把四卷《毛泽东选集》通读了一遍,并对《愚公移山》《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矛盾论》《实践论》《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篇,进行了重点复读、精读。
在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同时,我还利用工作之便,经常下乡深入生活,并向县委提出申请,要求到基层工作。一九六一年夏天,县委批准了我的申请,派我到时集公社兼任党委副书记。在临走时,县委嘱咐我说:“大量的英雄人物,都是在火热的斗争中产生的,要了解他们,向他们学习,进而争取自己成为一个先进人物。”并说:“群众中有‘宝’蹲不下挖不来;真‘宝’埋在群众的心里,你要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是挖不出真‘宝’来的。 ”
我带着县委的指示、带着毛主席著作、带着安家落户的行李,来到了时集公社。这一年,我们宁津县遭受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涝灾,时集公社的四十来个村,土地几乎全部淹没,房屋倒塌百分之六十以上,是全县的重灾区之一。当时,公社党委为了加强救灾工作,在集体领导的前提下,采取了分兵把口,包片负责制。按照党委的工作,我包下了灾情很重的北六村。
我进村后,队干部把我领进了三间大北屋。这个北屋,比较坚固,有八户倒了房的社员住在这里,用一个锅轮流做饭;队部办公室也安在这里,一天到晚烟雾腾腾,孩子哭叫,电话铃也一股劲儿地响,简直乱得很。大家为了照顾我,挤了又挤,才在屋角上给我腾出了一尺多宽的一块地方,放下了我的行李。
安下脚以后,我就围着村边转了一圈。只见村子的四周一片汪洋,村里除了水就是泥,简直是不蹚水不能出门,不泅水不能出村。村里的房子,大部分已经倒塌,社员们有的住在窝棚里,有的住在大车下,还有的就睡在街道上。化肥没的盖,淋在大街上;农具没处放,漂在大水中。经过访问,又了解到:社员的口粮,有的被砸在泥里,有的被大水冲走了;国家发放的救灾物资,因为水深路远,又没船只,全靠肩担、人背、水上漂。运来的一部分粮食,又因磨砸翻了,锅砸乱了,烧柴淋湿了,不是这家磨不出面,就是那家做不熟饭。面对这困难局面,应当怎么办呢?这时,我想到了毛主席的教导:“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接着,我打开《毛选》,又重读了毛主席的教导,越读越长精神。我正在琢磨如何发动群众的时候,在村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有一位老大娘的房子倒了,她啥东西都没顾得拿,单抱着毛主席像的镜框跑了出来。这使我很受感动,也给了我很大启发。虽然灾情十分严重,广大群众对党和毛主席的无比热爱、无比信赖,是永远动摇不了的。只要依靠党和毛主席的领导,把党的政策交给群众,把群众动员起来,就没有不可克服的困难。于是,我组织党员、干部和群众,学习毛主席的《愚公移山》和《为人民服务》。毛主席的话,激发了干部和群众的革命热情,他们说:“一听毛主席的话,心里亮堂了,有奔头了,不能光看眼下的困难,要看到光明的前途。 ”群众很快动员起来、组织起来了,一个群众性的救灾热潮掀起来了。
我和群众一起,筑堤挡水保护村庄,挑沟排涝挽救庄稼,冒着大雨抢修房子,蹚着水去运送粮食。劳动空隙时,还要召开会议,个别访问,了解情况,做思想工作。由于我体弱多病,天天泥里水里地干,再加上吃不好、睡不好,迈门槛也觉得费力,思想上有时有些动摇。例如有一回去运粮食,路上曾几次误入深水,险些被淹死。第二次又去运粮食时,天阴得很厚,一场大雨眼看又要下来,可是不去运粮,社员就要挨饿。我望着阴森森的天、茫茫无边的水,又想起了上次运粮的险遇,心里有点犹豫。这时,毛主席又好像站在面前教导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于是,把心一横,又去了。
在抗灾斗争中,村里的干部和群众表现了顽强的斗争意志和高昂的革命精神,对我教育很大。一天,外面又下起了雨,只见窗外雷鸣电闪,风雨交加,又听街上人声嘈杂。当时我的脚受伤了,行动不便,但是我想:“现在每一个能住的房子里,都有几十口人,要是在这风雨中,有的房子出了闪失,就得造成重大伤亡,要是护村堰被风雨打开,整个村子可就毁了! ”我越想越沉不住气,便用一块油布包上脚,拄着一个凳子出去了。到了村边,见有一个为抢救军属伤了腿的干部,正在泥里水里趴着大声疾呼,我一看这情景,心里滚烫,这是多么好的同志啊!我一下子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激动的热泪夺眶而出。这时,我扔掉凳子,扯下油布,随着他跳下深水,投入了抢险战斗。还有一回,队长突然病倒了,我的心里突然压上了一块坯。这事是多么需要领头的人呀!正在紧要关头,有一位共产党员挺身而出,自告奋勇,代理队长。他举着拳头向群众大声说:“乡亲们!我们有党,我们有社,没有攻不破的八卦阵,也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当队长,拥护我的,跟我排水去!”有一位老贫农,自己的房子倒了,他不去管,死守着队里的粮仓不动。有一个党员,他把自己的口粮省给别人吃了,自己挨着饿,拄着竹竿去鼓励群众,战胜灾荒。有一个民兵为了防止敌人破坏,整夜蹲在地主的房子旁边,监视着敌人的行动,刮风下雨也不离开。还有一位妇女,把盖着自己衣物的油布揭下来,盖在队里的化肥上……
这些英雄的人物,英雄的事迹,激动着我,教育着我,坚定了我的信心,鼓起了我的干劲。使我感到,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战斗,就是天塌下来,也能撑住。也使我深刻地感到,作为一个党的干部,只有和群众同甘共苦,共同斗争,才能使群众真正了解你,才能和群众真正从思想感情上打成一片。有一天夜里,我和干部们冒着大雨去检查社员的房子,有一个耳朵不灵的大爷,正在屋里端着灯往西墙上照,可是,东墙上正刷刷地落土,他却没有听见,当时,我一步闯进去,把他拉了出来,我们刚迈出门口,身后一声巨响,房顶就塌下来了。当时老人家双手使劲地抱着我的肩膀,啥也说不出来,只叫了一声“老郭”。这两个字使我非常激动,使我感到我和这位贫农大爷的心拉近了,因为过去他只是恭敬地叫我“郭书记”,这是头一次喊我“老郭”。
在和群众的共同斗争中,使我亲身感受到了贫下中农炽热的阶级感情,使我受到了很大的教育。有一个地主分子,乘我们困难的时候,唆使人民哄抢残秋,并且拨弄是非、离间干群关系,我根据群众的要求,组织群众斗争了他。事后,一位老贫农在我的住处附近守了一夜,我问他干啥,他说:“我怕地主孬小子害你! ”当时,我望着大爷被细雨打透的衣服,只觉得千言万语都哽在心头,但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还有一回,正是深更半夜,我正在杨西川庄开会,忽然听见马厂村有人喊叫,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便立即向马厂奔去。当时,天很黑,并且下着雨,我顾不得一切,踩着泥水快步跑。正走着,忽然从背后赶来两个人,要把我送去。我说:“不用送。”他们说:“不行!你是党派来的干部,我们要对你负责任! ”接着,他们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就一人挎着一个胳膊往前走。走着走着,水更深了,已经淹了人。我正要下水游过去,他俩说:“不行,你的水性不好,要是沉下去,天这么黑,叫我们上哪里去捞你? ”于是,他俩一边一个,托着我游过了深水。这些事情,使我深深感动。我曾暗自发誓:“我一定老老实实为那些朴实的阶级弟兄们服务一辈子! ”
在这段生活中,我作为党委的一个干部,在与这些英雄的劳动农民的共同斗争中,经受了锻炼,受到了深刻的教育,他们的无畏的革命精神,高昂的革命干劲,他们对党和毛主席的真诚热爱,对社会主义事业的耿耿忠心,对阶级弟兄真诚无私的关怀,深深地激励着我,使我提高了认识,懂得了许多过去并不真懂得的道理。使我懂得了阶级弟兄是最亲近的人,阶级感情是最真诚的感情,作为一个业余文艺作者,应当勤勤恳恳地为我们的无产阶级服务,应当积极歌颂我们的阶级弟兄,歌颂他们对党、对毛主席、对革命事业的一片忠心,歌颂他们对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中的冲天干劲。
同时,还使我认识到:一个工作人员,只有老老实实在党的领导下,勤勤恳恳地去为人民服务,才会取得人民的信任和关怀,并且,我还从这次救灾斗争的胜利中体会到:作为一个业余文艺工作者,只有遵照党和毛主席的教导,深入到火热的斗争生活中去,和工农兵群众相结合,才能有资格歌颂我们的新时代、新人物。过去我总认为自己是生活在农村,长在农村,学习在农村,工作在农村,对农村是熟悉的。尽管领导上曾向我说过:“你参加革命较早,是在革命大家庭里‘飞’大的,不是在生活海洋的最底层‘泡’大的,所以你的生活的底子是不十分踏实的。 ”但当时我并没有真正理解。通过这次排涝救灾的斗争,才使我从生活实践中开始理解了它。例如,我过去的一些创作,第二手的材料多,第一手的材料少;描写事物外貌的东西多,反映事物本质的东西少。一个英雄人物,他日常的言语行动,并不能完全把他的高贵品质表现出来,他那潜藏在心灵深处的东西,被挖掘出来以后,往往要比他已经表现出来的东西更加感人得多。要挖掘这些东西,就必须长期地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和他们真正心心相印才行。例如,有一位“五保户”老大娘,主动帮助一个光棍汉和一个寡妇结了婚。后来我问她为啥要管这件事,她说:“傻孩子!要不,再等三十年以后,他们又得和我一样吃五保,给队上添麻烦。”显然,我们如果不了解她这个动机,只是把她成全一对美满夫妇的故事写出来,当然是不会很感人的。不过,我在了解她这个动机时,并不是很容易的。开头问她,她只是说“好管点闲事”,要不就说“我看着他俩正好是一对”。后来我和她熟了,她才把思想深处的东西告诉我。由这件事我又联想到其他一些事,才开始意识到:一个真正的先进人物、英雄人物,往往都是不肯表露自己的;凡是处处吹嘘和表露自己的人,往往又大都不是真正的英雄人物。
正是这段艰苦斗争的生活,提高了我的阶级觉悟,积累了生活。在此基础上,我先后写出了《虎子》《篱墙两边》等习作。 《社迷》那本小册子上的十几篇习作,也大都是在以后写成的。
此后,县委又连续让我参加了三期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前后共两年时间。在运动中,我一面工作,一面继续学习毛主席著作,使我的思想水平、认识水平,又有了进一步的提高,从而使我的习作也有了新的进步。如《公社书记》,就是在参加了第一期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以后写出来的。我尝试着写的第一个中篇《社迷传》,尽管还有很多缺点,但如果没有这段斗争生活,连现在这样的东西也是肯定拿不出来的。
在祖国的文艺战线上,我是一个刚刚学步的预备兵,我写的这些东西,不论数量还是质量,都与党的要求相差很远,与生活中的英雄人物相比,还没有把他们崇高的精神揭示出来。今后,我一定积极学习毛主席著作,一定遵照党和毛主席的指示,继续深入斗争生活,熟悉英雄人物,了解英雄人物,学习英雄人物,努力改造思想,促进自己的革命化,大写我们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大写工农兵英雄人物。
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郭澄清这个讲话所阐述的文艺创作思想,就是当时中国主流的文艺思想,即歌颂。这从他以及他那个时代作家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出那时的作家都在实践着这种文艺理论。虽然,在他晚年对这种文艺思想有所反思,然而,他作为那时文艺理论的一个忠诚的实践者的历史,再也无法改变了。我们从他的发言中可以看到,那时的文艺创作根本没有自由发挥的可能性,作家所做的只能是图解政治和唱赞歌。这就不难理解为那次会议所出版的一本《全国青年业余作者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发言选》里,几乎都是这些类似的题目了。比如《大说革命书大鼓革命劲》(古吉华)、《毛泽东思想是我创作的灯塔》(王永顺)、《夺过笔杆子保卫印把子》(陈发松)、《讲好革命故事当好党的宣传员》(吕燕华)、《我唱山歌党定音》(陈有才)、《做党的红色宣传员》(赵景春)、《要写革命文,先做革命人》(刘柏生)、《在学习创作中“突出政治”的体会》(林雨)、《毛泽东思想是革命文艺工作者的灵魂》(朱光斗)、《按照毛主席指引的方向去冲锋战斗》(任斌武)、《学好毛主席著作是文艺工作者“三过硬”的第一要素》(李准)等等。这些发言几乎是一种声音一种调子的重复,是向那个正在逐步建立的以个人崇拜为目标的“文革”吹响的号角的前奏。与国家曾经提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显然是背道而驰。当然,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是由于发轫于1965年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政策,被随之而来的“反右”政治运动扼杀了,绝大部分知识分子由此而遭到了灭顶之灾。而后起者是会从中汲取教训的,他们学会了明哲保身,或者俯首帖耳。只有这么做,他们才能有机会站在历史的舞台上演奏。那是一个集体失语时代,是中华民族即将走进集体疯狂的时代。即使若吴晗《海瑞罢官》这样的戏剧,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1965年,也在劫难逃。至此,再微弱的批判声音,也无法发出了。
参加这次会议,象征着郭澄清前期文学创作的一个顶峰。不仅仅确立了他在当时中国文坛上的显著地位,同时也为山东省文坛赢得了广泛的声誉。他为宁津县文坛矗立了一座时代文学的丰碑。可以这样讲,因为有了郭澄清,中国文坛才有了宁津文学这个概念。那时,人们可能不知道宁津这座鲁西北小城,但肯定知道作家郭澄清这个名字。
今天,参加那次会议的青年作家们,已经从我们的视线里远去。参会的大部分作家到底写了什么,对于后来的年轻人来讲,可能感到非常陌生。可是有两个作家,大家还是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一个是李准,另一个就是郭澄清。
会议闭幕后,仅仅过了不到半年时间——1966年5月——一场被后人称作“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开始了,当时这场运动被冠之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次大革命对中国的经济、科学、教育、文艺等各个领域,进行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和摧残。提起那十年的文学时,有人这样评价:“十亿人民一个作家,八个样板戏。 ”八个样板戏大家是熟悉的,至今,八大样板戏的经典唱腔仍然时不时地被人们哼唱;一个作家也是我们所熟知的,他是浩然。虽然重新评价浩然文学的声音一直存在,但是他还是因为“高大全”这个特定的符号,被后来的文学思潮所漠视。
在这个十年开始之前,郭澄清已经开始了长篇小说的创作,但由于历史原因,都没有留下来。他在晚年写的《业务自传》里,有这样的话:
1965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社长阙道隆和张羽同志到我河北宁津县家乡,约我写一部抗战题材的长篇小说,一年多努力,写出了四十万字的《武装委员》,经中国青年出版社审定发排。正在印刷时,“文革”开始,《武》书扼杀,至今找不到手稿。另一部小长篇《三老斗天记》,是写“三自一包”种棉花的陵县劳动模范范洪泉,山东人民出版社定稿,已送印刷厂印刷,“文革”开始后也被扼杀了,至今找不到手稿。
今天,我们暂且抛开那时郭澄清写了什么和怎么写等文学本身的问题,单从尊重一个作家的劳动角度来讲,两部长篇小说,都因为“文革”开始而无法正常出版,甚至连手稿都无法找到,这是一种怎样的摧残哪……
(下转3版)
◆黄书恺高艳国 著◆山东画报出版社 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