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某一天，同一楼道的邻居送来一种野菜，让我们尝尝。于是，我们就蒸着吃了一次，还做了一次猪肉野菜馅儿的馄饨。味道尚可，有点微苦。这种野菜叫米蒿，也叫麦蒿。作为一个小时候从农村长大的人，我知道这种野菜在早年是不会吃的。因为在我的童年，放学之后挖野菜是一种规定性劳动。所以，也就在这初级的劳动中，识得了许多野菜之名，而米蒿（麦蒿）则不在可以吃的野菜之列。可以吃的野菜，屈指算来至少也有十余种吧。
　　第一种要算青青菜。这种野菜是我们那个地方度灾荒之年的主要野菜品种，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按发音从字典上也查不到。这种野菜青绿色，叶片较厚，叶子边缘有刺，多年根生，顶部开淡紫色的花。要说小时候吃的野菜，这种叫青青菜的野菜吃得最多。我们那儿这种野菜的主要吃法一是做菜团子，二是馇菜豆腐。初春时节，这种野菜刚长出来，吃起来勉强能咽下。到了暮春青黄不接的时候，这种野菜长了花骨朵将要开花，一不留神吃到青青菜花骨朵，味道极苦而且有浓重草药味儿，就要令人难以抑制的呕吐。因此，我对吃这种野菜有一种恐怖感，现在想起那种味道仍然感到非常可怕。
　　第二种是曲曲芽。也叫曲曲菜。这种野菜从字典上也查不到它的学名，应当是苦菜的一种。它有两个品种，一种是紫茎叶脉，一种是灰白茎叶脉。我们那儿吃紫茎叶脉的。因为灰白叶脉的曲曲菜往往长在坟地里，我们就认为它和死人有关，可能有毒，所以不敢吃。三年前，我散步城郊外时，在齐河原棉纺厂西南边的一条沟旁边，见一女士在拔灰白茎叶的曲曲芽，我问她做什么用，她说拔回去蒸着吃。我很是诧异，因为在我童年记忆里，这种灰白茎叶的曲曲芽是不能吃的。现在看来，这种野菜并非不能吃，是我们那儿的人不敢吃。
　　第三种是荠菜。我们那儿叫花荠菜。这种野菜能查到。字典上说：荠菜系一年生或二年生草本植物，叶子羽状分裂，裂片有缺刻，花白色。嫩株、嫩叶可做蔬菜，全草入药。这种野菜在我们那儿较少，只能做菜粥吃。童年时我不知道的是，这种野居然也是一种中草药。这种野菜直到现在人们都比较喜欢。
　　第四种是苦菜。也叫苦苦菜。上面说了，曲曲芽也可能是苦菜的一种。我说的这种苦菜呈灰绿色，开黄色花，像野菊花，就是老电影《苦菜花》中说的那种。这种野菜味很苦，根也很苦，折断其茎叶，就流出一种乳白色的汁液，但汁液很快变黑。这种苦菜一般是蘸酱吃，或者焯一下做菜粥。虽然这种野菜很苦，但兔子特别喜欢吃。那时，我的一位发小家里养了一窝兔子，我们就专找这种灰绿色的苦菜喂它们。去年（农历戊戌年）初夏我们到天津，孙女在阳台上喂了一黑一白两只兔子，我就在小区的花圃和草坪中找这种灰绿色的苦菜喂兔子，没有想到还发现了一种在鲁西北没有的苦菜：这种苦菜叶子是嫩绿色的，有绿茎和紫茎两种，长得有三四十公分高，花是蛋黄色的，花瓣则是半椭圆形的。灰绿色的苦菜也有。这两种苦菜，兔子都吃得很带劲儿。为什么我认定它是苦菜呢？因为折断它的茎叶也会冒出乳白色的粘汁液，发出和灰绿色苦菜一样的苦味儿。——这都是我童年积累的经验呵。
　　第五种是马齿苋。乡下俗称马省菜。这种野菜分布很广，字典上说：马齿苋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茎匍匐地面，叶子小，倒卵形，花小，黄色。茎叶可以吃，也可入药。我们那儿的马省菜是紫红色的茎，一般煮熟了凉一凉蘸蒜泥吃。据说马齿苋还能治痢疾。
　　第六种是灰菜。灰菜的名字在古代叫藜。字典上说：它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茎直立，叶子略呈三角形，花小，黄绿色。嫩叶可以吃，全草入药。也叫灰菜。这种叫灰菜的野菜，我童年吃的也不少，但是也不知道它也是一种中草药。我们那儿的灰菜可以长得一米多高，秋天枯黄以后可以当柴烧，也只能在它植株较小、叶子嫩的时候吃。
　　第七种是芙子苗。这种野菜也不知学名叫什么，是一种嫩绿色的多年根生野菜，开粉红色的小喇叭花。它根是白色的，少纤维，微甜，可以生吃少许。芙子苗主要是做菜粥，但是这种野菜粥喝多了会拉肚子。因此，当时有童谣说：芙子苗，芙子苗，喝一碗，拉一瓢。可见这种野菜虽然口感和味道尚可，但不能多吃。
　　第八种是蒲公英。乡下俗称婆婆丁。这种野菜是非常有名的，字典上说：蒲公英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全株含白色乳状汁液，叶子倒披针形，羽状分裂，花黄色，结瘦果，褐色，有白色软毛。根状茎入药。童年时候我们并不道它也是一种中草药，只知道它苦味不大，可以做菜粥吃。它开花结种子时顶端像个毛绒绒的白色小圆球，风一吹，绒毛就带着下部小小的的种子飞起来。我们就小心翼翼把它长长的花柄折下来，吹着它绒球般的种子玩。那些带着蒲公英种子的绒毛，像一柄柄小小的降落伞在空中飘浮，能飘到很远的地方。如今蒲公英的名气很大，说这种野菜能治多种疾病，我觉得是夸大了它的药效。
　　第九种是车前子。乡下俗称车辙子。童年时候，虽然我们那儿叫它的俗称车辙子，但是，自从认得一些汉字儿之后，我就知道它的学名车前子，它的种子是一种中药材。查了字典，这种野菜只有“车前”这么一个两个字的名词。是这样介绍的：车前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长卵形，花淡绿色，结蒴果。叶和种子可入药。种子叫车前子。如此看来，我在童年时候是把这种野菜的名字和种子混为一体了，当时也不知它的叶子也是一种中药材，只知道这种野菜叶子人可以吃而已。所谓“蒴果” ，是指这类植物的（果实）种子由两个以上的心皮构成，内含许多种子，成熟后裂开，如芝麻、百合、凤仙花的种子等。
　　第十种是蓬蓬菜。也是一种不知道学名的野菜。这种野菜叶子像松针，针叶长约两三公分，墨绿色。我们那儿对这种野菜的吃法，主要是焯熟之后凉一凉蘸着蒜泥吃。
　　除了上述十种野菜外，童年时认识并吃过的野菜还有酸牙菜、野芹菜、蕺菜（鱼腥草）等等。如不再逐一展开叙述。
　　梳理童年认识并吃过的野菜，竟有十多种，可见这些野菜给我留下的印象有多么深。我今天写出这些野菜之名，一不是炫耀我有多少这方面的知识，也不是从中有什么新发现，更不是发思野菜之幽情，再想都尝一尝这些野菜。恰恰相反，在我的心目中，这些野菜是贫穷、饥饿、无奈的代名词，是一种恐怖和苦涩的回味，试想，如果那时有足以真饱肚子的粮食，谁去挖这些野菜用以充饥果腹呢？上述十余种野菜，它们大多数的味道是很苦的，有一部分则是又苦又。 ，就是经过煮或焯之后，仍然有相当的苦味，让人难以咽下。因此，如今我对野菜从内心深处有一种恐惧感，对它产生了一种反射般的拒绝。我不想再吃野菜，也从内心深处祈祷苍天不要让天下人再尝吃野菜度日的味道。今天，我对一些人喜欢吃野菜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我之所以还偶尔吃一点野菜，是在桌上不想驳人家（家人或亲朋）的面子。如此而已。
　　其实，我记下这些童年识得的野菜，是为了让自己在回顾记忆的时候，看到历史发生的巨大变化。我认识这些野菜的童年，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岁月匆匆六十载，在人的一生中不算短，但放到历史的长河中并不长。但是，就是在这几十年的过往中，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农村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作为一个亲历者，我有过吃多种野菜以解除饥饿的童年，有过不再以野菜为主食的青年和壮年，到现在刚刚步入老年门槛，又见证了人们把野菜当作鲜美时蔬的时代。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呵！想起童年逐一吃过的野菜，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亲睹今天城里人吃一些野菜时兴致勃勃的样子，又恍如隔世！我不得不承认，仅仅从野菜的功用这一点去看，确确实实，我们中国进入了一个新时代！
□ 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