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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荒木
  作者刘玉航
  在我幼时,故乡的家里有棵梨树;城市的家里有棵枣树。在城里两旁的路上,种上排排的梧桐;在故乡土路的边上,植着高高的白杨。小学那棵龙爪槐,至今仍紧摄着一个孩子飘忽的心神;自记忆中一闪而过的白玉兰,似乎还可闻见馨香。
  梨树很粗壮,我那时根本抱不过来。只好盯着那簇簇绽开的叶子,浓绿的色彩,使我在回忆时,似乎总觉得在那时,天是绿的,梨树叶般的浓郁,地是青的,光透过一片片层层相叠的屏障,历尽千辛万苦抵达地面,只剩下近乎深青的阴凉。年幼的我搬个小马扎,坐在树下,瞅着脚下潮湿的红砖,等花开或是风来。两者,都是童年中再美好不过的回忆,只不过一年花才开一次,一天风却来数次。但在记忆中,几乎每天都有花开,摇坠如少女耳垂叮叮当当的洁白珍珠,而似乎很久,才能清晰地察觉到风起风止,看指间风动,似乎才蓦地想起,有这样一个朋友。
  无数次我抠着梨树粗糙狰狞的外壳,看蚂蚁爬上爬下,不知在忙碌些什么。时间似乎对一个懵懂的孩子格外慷慨,我呆呆地跑过一个下午,看着如今梦寐以求的夕阳,呆呆地抬望眼,青空一碧,白云悠悠。天地给了一个孩子所有,而彼时他还不知道,那代表什么。当他见过无数次夕阳之后,夕阳便与他渐行渐远,成了奢侈品。金黄如秋天麦浪的暖阳,静悄悄沉浸在往日中,打下一份永远无法抹去的童年烙印。而在那金黄麦浪中,总有位老人逆光站在门前,等待着。
  那个身影,成了童年老家的路标,指引了贪玩孩子的回家路,连通了现世与记忆的天壑。那个老人,总是笑吟吟地招着手,不管我的身形如何变化,他始终如一,真正成了一尊,风雨无阻的路标。他在我无理取闹时,拿出珍藏的鸡蛋糕,在我彷徨迷茫时,回头一眼便可看到。
  因为归乡有路,所以不惧前途。他给我的温暖,从来无可取代。
  然而当他卧病在床时,我不在他的旁侧,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风雨无阻的路标,是否还在等待。总是习惯了被爱,总以为无论天涯海角,他永远都在。
  生命,竟是这样脆弱。那个硬朗的老人,转眼间形销骨立,我沉默地看着。那阵梨树还未来及落花,便被匆匆斫去,光秃秃的树桩,不久也被无情地清除。从那以后,我突然不再喜欢吃梨。那棵梨树就这样匆匆消失,不剩下半点痕迹,留我怀念。
  “癌”与“爱”谐音,在我眼中是种莫大的讽刺。一开始,我因一个可恨,一个高洁而感到讽刺;后来我想,只有得到癌,才能得到爱,这,恐怕才是真正的讽刺。
  爷爷他曾向我展示过手术的伤疤,触目惊心,如同一棵梨树被拦腰截断,露出圈圈年轮。那时我问爸,为什么要砍掉梨树,爸说要铺新砖,梨树太碍眼,也太碍事。那么,我问老天爷:“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不久,我看到旧砖被连根挖去,不知弃在何处,新的红砖铺满小院,成了如今越发熟悉的任客。至此,故乡和童年,离我愈来愈远。
  我向来是个无神论者,但在面对这种无端的苦痛时,我也只好说这是天遣孽业。同时,我也只有在这时,才虔诚地希望,神真的存在,并能看到我的祈求,怜悯我。
  然而他终于没有看到阿。
  春天了,又是梨树开花的时节,爷爷同那株梨树一样,沉沉睡过去,再也没能醒来。
  自那以后,我怕见到雪白的梨花,怕别离。黄澄澄的梨,也久不见了踪影。回到老家,黑白遗照没有看见。便也好像忘了有这人一样。闲步推开门来到小院,抬眼四顾,如遭重击。霎时间往日一切都沸腾喧嚣,那人的身影也同梨树的精魄一起再度浮现。他一个人,落寞地笑着。梨树的精魄忽忽然被长明灯那橙黄的焰点燃,一树梨花化成漫天星火亟亟坠向人间,有如火山崩发,流星盈空。天色晦暗,火色袭人。而他站在一片火光中,脸上光暗分明,静静等候或望着。我转过身上,害怕滚烫的泪水将火焰焚毁;怕见他的笑,一点点黯淡下去,被黑天吞没。良久,我回过头,那空缺,格外刺眼。
  枣树是近年植的,我告诉他们要把枣树的顶端锯掉,这样才易结枣,母亲笑着允下。可最后一颗枣都没来得及结,这棵幼树也被砍去了。如今院里只剩一株月季,孤零零地荒芜着。春韭成了野草,牵牛花缠绕月季而盛,菟丝子亦如此,那株月季于是愈发衰败,美过玫瑰的梦再也无法实现,自此一蹶不振,废得更加荒凉。城里的小院,在时间无言的夕阳中,随着我的渐行渐远,慢慢走向毁灭,走向原始的新生。
  如果把时间侵蚀的沙化地带复原,那里一切井然有序:两株月季分列东西,争相开放,邻家的泡桐淌着淡紫色的流苏,一棵齐人高的枣树,安静而奋力地生长着。偶尔可以瞧见一两只小狗撒欢的情景,在回忆中转瞬即逝。几只忠诚的小生灵来到我身边,断断续续像一场接力赛一样,陪伴了我将近十年,我永远铭记它们。它们或是被送走,或是死掉,如今只剩下一只,仍在远远的故乡里等着我。自那个风雨无阻的路标忽而崩塌之后,它叼起那块牌子,成了又一个,风雨无阻的小路标。
  我的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崩裂,又不断弥合,曾经的伤口,总会有新线来缝愈。于是似乎不会再痛,也忘记了痛,再一次,也又一次上路了,不问归期。
  如今院子荒芜成这样,晓是它也认不出来了吧。认出来,认不出来,又怎样呢?于它而言,只要跟着那个人,去哪里便也无所谓了。我是它生命的主干,而它只是我生命中,很小很小的一片叶,而且这一片叶,还在不断缩小。我因此而愧疚——写完我就笑了,实在太苍白了。
  它和我有莫大的奇缘——几乎是历尽千辛万苦才留在我身边的。它刚出生几个月,就在一个寒风朔雪的日子里,被我妈提回家。我迅速搭了个小窝,铺上毛毯,祈求它可以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季。那时我看了几本宠物小说,担心它也会得那样痛苦的病症。所幸的是它的童年很健康,就是精力有些旺盛。妈担心它掉进粪坑里或是跑丢,拽了根绳子把它老老实实栓到大门口,它就独自在那里长了数月。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想牵绳子遛溜它。顺着绳子摸到它脖子上,手上顿时沾了许多湿黏的液体,我大吃一惊,扒开它的毛一看,绳子已经深深勒进它的肌肤,伤口已经溃烂。我慌慌张张大叫一声“妈——”拿上剪子把绳子铰断,抽出已经变色的部分,接着拿云南白药对着伤口一通猛喷,它当时有没有叫,我忘记了,只觉得它很痛苦。多年后我刷到一个勒南瓜的实验视频,忽然想起当时。如果我没发现……我不敢想,害怕因自己的失职而造成遗憾与痛苦,面对那棵枣树时,亦是如此。光溜溜的树桩,碗口粗,一旁的红月季孤零零地独活着,同着这个日益破败的小屋,同着这个日益褪色的记忆,一起被我遗忘。遗忘,或许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我和妈时常只有两个人的世界,因一个小生灵的加入而变得多彩。因为它跑得特别快,像飞一样,所以叫它“飞飞”。有了飞飞以后,感觉我的世界也要飞起来了,呼呼呼。它来后约两年,那颗枣树也住了进来。当时我幻想,等它长到很高很高时,我就可以搬个凳子坐在树荫下乘凉了。可能在看着书时,还会有一颗枣,恰好打在书上,抬头便可见,一树坠青。
  然而树永远扎根在那里。人也永远向前走,偶尔回头,几乎已经看不清红尘滚滚中那一抹挺拔的身影,究竟是什么。走,向前走,遇见下一棵树,自始至终便都是这棵树。走吧,身后是什么,永远不再重要了。
  飞飞被送回老家时,那颗梨树已被斫去,前院又栽了两棵核桃树。爷爷葬事那天,我看到其中一棵莫名其妙地枯了,树皮干裂着,旁边一把小斧子。另一棵树又发了绿油油的芽,而它却还像沉浸在冬季,仍做着落雪的寒梦。
  但自下葬那天起,它奇迹般死而复生,长得甚至比先前还要茂密,并逐渐又繁荣起来,绿油油的小核桃隐匿在绿叶中,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我私下里常常想:这是爷爷舍不得奶奶,魂托在了这棵核桃树上,让它继续给奶奶遮阴结果。又疑心这两棵树便是爷爷奶奶的化身,爷爷走了,树就枯了,魂魄却还又飞回来,不受那勾魂吏的拘役,不管不顾地回来陪着另一棵树,陪着奶奶,度过余生冬夏春又秋,一如往日。
  只是,我总难以忘记,那个春季,哀号声中,一棵核桃树的枝丫默默干枯,浓云遮天蔽日,远处茫茫大雾几乎隔断了记忆的所有。我没落一滴泪,陌生人一样格格不入。灰暗的色彩弥漫了整个世界,一如盘古未开天地时的混混沌沌,浩浩茫茫。而当我默默看着这一切时,在那混沌中,一位老人正踽踽而行,渡过汤汤黄泉,独自爬过鬼门的天堑,踉踉跄跄循着去时的路,回家。
  如今两棵核桃树都长得很好,郁郁葱葱。结的核桃时常送到家里。可我每每走到两树的阴蔽下,总觉得,那场冬梦仍未了结:分明还是有雪在下,树枝仍光秃秃的,默默对着那黑长厚重的棺材。
  不敢多逗留,甚至不敢抬头,我急急走开,不敢抬头对上那悲怆的殷殷目光。也不敢向前看,生怕那座黑长厚重的棺材还是停在那里,周围裹着恸哭悲声,三年来未曾变过半分。空气,也像压了千根针锥,每呼吸一口气,都感到胸中刺痛。只好低着头,忍着痛恍惚地离开,告别那座房子,连同整个故乡。
  走之前,要和村里的白杨告个别。这些白杨的聚集地,是村里大爷们早中晚闲聊的所在。它们三三两两歪斜斜长看,不知从何时起就在此扎根——也许比这个小村的历史还要遥远。阳光洒进空气里,时间悄悄漫过,于是一切都变得黏稠。风自遥远的山野间吹来,却被时间黏住,只好慢悠悠地飞。蝉鸣狗吠,谁家炊烟,统统慢悠悠地跟在遛弯的人身后。那几株白杨,似乎便是时间的分界线,出了这条线,就意味着你要离开小村。眼前是黍稷薿薿,身后是霞光融融,无论向哪里走,都注定无法回头。
  白杨,白杨像个老人,守着小村,看人群进出,看小村衰荣。每天都会有三代人,站在白杨树下,看向远方:老一辈看无垠麦浪,中一辈看远方城市,小一辈看未来河山。阿爷谈起收成,看天谈今年的运势。阿爸板着脸,拍着阿小的肩指着远方,那里没有山,却分明是山。阿爸用忧愁的目光看向远方,指着那座无形大山,要阿小去翻越,要阿小幸福。阿小点着头.目光坚定又迷茫:远方有什么?他会像满公英一样飞远,飞远。他会去何方?也许天涯海角,也许另一小村,我不知道。作为阿小,我正站在白杨树下,仰望着这群高耸入云的白杨树,又看向远方。我是阿小,我要去哪儿?在其他阿小眼中,那里是星辰大海,是征途;而在我眼中,那里只是山河——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始终如一的山河。那里是不是更好,会不会更好?白杨树没回答我,我只好继续看向远方。
  一个孩子跑过来,我抚摸他毛茸茸的头发。在他们眼中,目之所及.尽皆是世界。他们并不管这条历时漫长的繁衍生息之路。他们只知道,这里的脚下有松软的泥土,有密如林海的玉米,有格外蓝的天和格外暖的太阳。他们嬉闹着跑来跑去,在此刻,我多想变成一个孩子,可是我不能。我只好希望这世界纷纷扰扰永远不要来纠缠他们,孩子们的手里,就该紧抓着一颗糖,或是一线风筝啊。我真心希望他们永远不要长大,永远。永远。如果还有剩余的额度,我希望这世界能慢下来。我问时间:“时间啊,可不可以请你慢一点?一点就好……”时间答:“我从来都很慢,慢不下来的只有你们自己。 ”我于是哑口无言,默默呆立。
  前几天回到老家割草,偶然抬头,见身旁麦田里露出两块愣愣空白,走近一瞧,赫然是两座坟包,回头问爸:“这两座坟是谁的啊? ”爸瞧了一眼说:“别人家的。 ”说完后沉下身去不再抬头,似乎并不关心这个话题。远处往年芦苇如烟漂泊在岸上,灰蒙蒙与远处青黄的麦子连成一片,与天的疆土接壤。在那尽头有无数座坟,有无数灰黄的麦子正摇曳着,地底下那些正深埋的骸骨,不知道是谁。
  来到后院,找了很久没能找到飞飞。问奶奶,奶奶说它很久之前就跑丢了,大概有三四月了,找也找不到。问爸,爸说,老狗死之前,会去外面找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独自死去,为了不让家里人难过。爸说:“狗都这样,不愿意死在家里,怕家人伤心。 ”……死了?飞飞死了?
  不会的。我明明都没见到它的尸体……就像爷爷一样,我也没见到他的尸体。怎么可能死了呢?他们一定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能再见面。只是,故乡先后失去了两个路标,从此我再也寻不到,偶尔梦回乡关,一切都熟悉,却又太陌生。
  我对不起他们,我不称职。我总是没能在你们最需要的时候,见你们最后一面。仅仅是最后一面,我都没能做到。仅仅是最后一面,都是我余生奢望。
  悄悄作别了村口的白杨,我踏上路,走向人生的关口。
  高中的树,松柏梧桐,冬青槐桂,还有些我称不上来的,高高的树。而在这其中,我最喜欢的是那棵桉树,原因说出来你可能会感到诧异——因为它已经枯死。我很喜欢在喧闹中的冷清,而它在一众苍翠欲滴的树木间,默默荒凉冷寂,没抽一枝芽,也没发一片叶。
  近几天突然冷了,它还是没发芽,我静静地看它,和它孤独地过冬。是的,热闹我固然很喜欢,但所有热闹之后,必有冷清,我于是渐渐喜欢上了这个生命中的常客,因为已经习惯。盛事于我而言,就像短暂地欢喜了一场,余下的就是等待一棵枯朽的腐树开花。
  冷雨敲窗,听一夜梧桐,奏响那秋声。五月末,分明是半秋半夏的时节。秋天来横插一脚,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明明每年都会来一次,可我仍感到惊喜恍惚。往日的所有,似乎都像窗前被风刮起的纸片,我们奋力奔跑,也不过拾得一二张。去年今日,在回忆中已被剔除,时光的列车飘啊飘,每次下站都分不清这是记忆的哪一篇章。无数个影忙忙碌碌,我独自走过大雪漫天,看一棵树。它明明是棵枯木,可我却总觉得,它的体内蕴含着无法想象的勃勃生机。是比那些绿树更为浓郁,更为内敛的澎湃生机;是那种沉淀之后,归于冷静的火山,我永远不知道它会于何时轰然喷发。
  每一棵枯树都未完全朽烂,每一棵枯木都是一座火山。它们只是将根扎进了最深处,将无限生机尽数挹注进纵横千万里的干涸地脉,挹注进一片同样干涸的心田。于是水秀山灵,芳翠悄生。
  这里唯一的遗憾是竟没有柳树。大概是怕我们时常折几技柳条来玩。如今碧水澄澈,微风和熙,暖阳夕照,似乎正少了一株河边摇曳生姿的金柳。柳枝轻轻飘动,如满怀缱绻,风色旖旎;如美人飘舞的发丝,回首凝眸的那一抹丝丝缕缕的温柔美好。垂下的那一泻瀑布静静流淌,旁映着三两枝桃李芳菲。忽然明白观音的玉净瓶里,为何是插着一枝柳:只有这柔韧的柳枝,温柔地垂着的柳枝,似乎才可代表观音的温和柔润;也只有这柳枝,才可甩出玉露,洒向浑浊的世间。但如今,玉露不再洒向世间,纷纷扬扬的尘埃被喧嚣马声卷起,似滚滚浪潮,窒得我喘不过气,只好回避。
  偶尔在黄昏间,于柳梢的罅隙中瞧见一枚残月,淡淡的紫蓝色薄雾蒙在天际,树成了黑色。天空粉蓝浅紫,那弯弯的月,将天幕敲出一块空缺,似乎便可通过那空缺,窥见星汉灿烂。天边云霞落尽,星夜欲垂,树木悄寂寂,路灯明晃晃。有时真希望公园的路灯能有个开关,需要时开着照路,不需要时关闭品幽。明晃晃地照得一切原形毕露,顿时美感全消,无心赏夜。我张开手掌挡着光,慢慢悠悠踱向没有灯光的小桥,夏虫无声,不复以往的喧腾热闹,雨过后,它们都安分起来,黑色的树木于是越发阴森凄惨。一汪冷月破碎成块块白玉,映着清亮的流光,远处灯火飘飘,似点在大地上的一颗颗星。而我站立其中,假装又感觉自己已是一棵荒生多年的树木。
  我说那荒木如同一把利剑,刺向苍穹,深扎大地。苍穹回以雷树勃发,大地回以土牢永固。时间为它铺上,一层坚韧的外壳,自此利刃归鞘。你知道,你知道,再也无法,出鞘。从此也不会哭泣,只余下沉埋的愤怒,在燃烧时,炙烤天和大地。复仇的怒火,被时间的冷雨逐一扑灭,消散成,再也看不到的尘埃,滋生新苗。
  说,树木是大地的歌,于那沙沙的林叶间,一枚枚音符缓缓,干枯坠落。那荒木虬扎的乱根,裸露在长歌里,倔强地拨着,浑厚苍凉的古弦。或是,变作一座古城里的寺庙,日复一日地敲着木鱼,击着钟,听着诵声,听着风起幡动,看着世事俱寂。我也坐在那儿,坐在台阶上,森森古木环绕,我看人散人聚,云卷云舒。
  那种宿命的沉重,无时无刻不在萦绕着我。幻灭人生,虚无世界。我问一棵路旁的枯木:“既然都要死,那干嘛还要活着呢?”再由小推大。既然人类终将灭亡,宇宙终将塌缩,那干嘛还要存在呢?我身边人来人往。步覆匆匆,遥遥长路间已然是一生骛过了。他们三三两两,或聚或散,人世的诡谲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树枯了,人走了,你还在坚持什么?出去,进来,离开,回来,原地打转,第几份缘?我悲切地看看,不知不觉开始落泪,最后泪窝干涸,只好呆呆地继续望人群海海,聚散如沙,最后踏入虚空,永远不再回来。生与死中间的故事,究竟算什么?
  他们都叫我不要去想“死”这一问题。可在我看来,离别,便是另种形式的死亡,他的生命不再和你有半分瓜葛,这就是死。离别后,遗忘掉,就算偶尔碰面,也不认得,这与死有何区别?我抚着枯木,问它:“你真的死了吗? ”也许它的根基已经朽烂,确乎是死了;也许它的内部已经挖空,确乎是死了;也许它再也发不了芽,结不了果,确乎是死了。我抚着它,既然它死了,我算什么?死,还是生?既然它已经枯死,那它为什么活着?既然它还活着,又为什么说它已死?蚂蚁分明记得它,鸟儿也怀念着它,我现在看到它,它便在我心中活着,生长着,仍以枯木的姿态,对着晓林竹喧,对着长河落日。在柳宗元的冰天雪地之中,它默默撑起一树琼花,远处渔翁钓了千年,它便也撑了千年的雪。
  那么,我,我是在那千万孤独中钓雪的一个,也有一棵枯木,默默撑着千年寒山白天,独自看我。我便也存在。
  于是我想起大海,群山,蓝天,云烟;我想起村庄,树木,焰火,花草;我想起风声,鸟鸣,残月,孤雨。我想起所有人,最后又忘掉。
  我想,没人能定义我的死亡,就像我无法将任何一株枯木定义为死亡一样。最后,就算所有生命中的过客,他们通通拂去关于我的回忆,我,还是在那里钓着雪,一株枯木也还是在那里撑着一个孤独的世界,千年未变,此后万年也不会变。
  我坐在荒木下,有时会突然想说:“我过得还不错。 ”可我面前空无一人,也不知道要对谁说。良久,我只好想:天地会听到的,枯木会听到的,只不过听不听到都没奈何。我起身,风声如涛。云色如墨,怕是不久又要下雨了。有多少人会淋雨,又有多少人会撑伞?
  枯木荒山,江天如叹。我没有伞,落一身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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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04 版:文学·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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