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春山/文
　　自创作完成《马颊河的儿女》后四年多的时光里，每当回忆起采访薛长民时的画面，心中便泛起阵阵涟漪。这个曾于2018年被国家授予“美丽休闲乡村”殊荣的村庄，在薛长民心中的未来蓝图是如何描绘的？带着这个问题，我再次走进位于仙人湖畔的薛庄村。
　　薛长民——陵城区丁庄镇薛庄村党支部书记。因家境贫寒，襁褓中的他被父母丢弃于薛庄村。他17岁担任生产队长，33岁担任村委会副主任，一年后被村民推选为主任，1999年起担任村党支部书记。在20多年的时间里，他带领大家，把一个拥有2500人口的贫穷落后村庄打造成国家级的美丽休闲乡村。连续9年先后被中共陵县县委、陵城区委及德州市委评为“优秀共产党员”“人民好公仆”等荣誉称号。为此，2016年，笔者以“《马颊河的儿女》——一位鲁西北农村党支部书记成长历程”为书名的长篇报告文学出版。
　　这是一个下午，我按照约好的时间，驱车前往。电话中薛长民一再叮嘱我，从陵城过来，不用再绕道村西了。村东公路早已修好，从高高的牌坊进来，可以直达村子。这一提醒让我回想起当时采访薛长民时，村内正搞基础建设，进村车辆只能绕行村西。按照提示，车子很快便进入到宽敞的村东南北路上。新修的马颊岔河大桥壮阔无比，两侧石栏玲珑洒脱。拐入东西大街后，左侧，高楼鳞次栉比，沿街商铺种类繁多，尽显商业生机。右侧，当年因新农村建设拆迁后剩下为数不多的房屋，依旧毫无规则地杵在整齐地方田中，似乎要见证一下历史过往。
　　久未谋面的薛长民，面容除保留了坚毅外，又添了些许的皱纹和自信。但爬楼时，我还是听到了喘息的粗重。在之前我就听说，2017年，工作中的薛长民因劳累过度被迫住进区人民医院，后又转院去北京做了心脏搭桥手术。
　　听说他作为陵城区“千名支书大比武”优胜支部书记，到扶贫对接区——烟台市莱山区开展对标学习刚刚回来，我们的访谈也就从这个话题开始。“在烟台三天的学习，让咱感受到与人家的差距。这种差距是各方面的。 ”说话开门见山，性格还是那么直来直去。
　　他告诉我，这次区委组织部组织的对标学习，让他更深刻地认识到，一个村子的发展，党支部在其中的带头作用。“假若再退上十年，像我这年龄……”说到此，薛长民的脸上挂起淡淡的悲壮。他告诉我，他参观的几个村子、社区，支部书记亲自讲解村子的发展模式、发展经验、发展成果等，条理清楚，思维敏捷。简短几句，就能把要点很明晰地展示在大伙儿面前。
　　我望着他，明白了他此刻的心里感受。四年前的他，就曾流露过“既怕因自己的年龄耽误了村子的发展，又有对宏图大志未了的遗憾”。四年过去了，对于这个满怀创新活力又有着远大志向的基层党支部书记来说，六十三岁，让他对年龄的焦虑再正常不过了。在焦虑的背后，是那种“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悲壮。“当年你多次向镇党委提出过辞职，又一个四年过去了，这中间发生过什么？ ”
　　不用语言方面的过渡，直奔主题。这也是早已建立起的信任感形成的自然。“2017年秋，基层党支部换届选举，我是全票通过的。再推诿，就对不住这些信任我的村民。当然，内心里还是想早一天退下来。”说罢，他摇摇头，脸上现出无奈。他说，当时镇党委领导班子刚刚调整完，他不能给新任领导出难题，况且镇领导找他谈话时，表明要他有困难提困难，有要求提要求，镇党委会全力支持他的工作。就这样，他带领村支部一班人又继续了他的蓝图描绘。四年间，借薛庄村区位优势，以仙人湖风景区为依托，大力发展旅游产业，建起了“印象大薛庄”旅游综合体。这其中包括：1200个标准钓位的国家级高水准的“梦之蓝”钓场；于吃住娱乐一体的2000多平方米的旅游接待中心；以惊险刺激为特色，飞架马颊岔河上空的长90米、镜面宽2米的玻璃悬浮栈道。沿垂钓中心南侧的婚纱摄影基地、四周的郁金香花海工程也将陆续开工。
　　“前年举办的‘仙人湖风景区首届垂钓大赛’，当天，就有北京、内蒙古、天津、江西、浙江等地的鱼友来村垂钓。”薛长民说到此，情绪有些激动。
　　对于薛长民说的那一片水域，过去是村内建设取土后形成的水塘，周遭堤岸上生长着细密地芦苇。薛长民从取土挖塘那一刻起就想到了村子后来的发展方向，在挖出来的池塘中心，留下了高高的两座小岛。再后来岛上有了亭榭，水面上有了竹筏，水中有了游泳健儿，再后来就是现在的垂钓场。
　　薛长民过去曾对我说起过薛庄村发展理念：可持续发展，要为后人留下财富。他给新成立的旅游公司起名为“山东爱尚生态旅游有限公司”，也是基于这个因素吧。一个初中没有毕业，且一辈子没离开过马颊河畔沙土地的他，能深刻领会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道理，还为薛庄景区起了个很诗意的名字——印象·大薛庄。这除了他没有忘记那份初心外，与他的不断创新理念是分不开的。
　　趁他接电话间隙，我浏览了几页茶几上摆着的工作日记。在打开的薛庄村后备干部一栏中，我发现了薛志刚、薛涛的名字。
　　薛长民介绍说：“薛志刚在外跑运输，薛涛在德州餐饮业小有名气。现在村里急需年富力强又懂经营的年轻干部。前些年受社会环境影响，村干部不好干，也没人愿意干，村里的组织建设出现断层。这两年通过除黑扫恶，净化了村子空气，他们愿意加入到村集体组织中。 ”
　　“胆大得就干，胆小得就散！”这是薛长民在挑选后备干部时提醒的一句话。在担任支部书记期间，他鱼塘里的供氧设备被人破坏过，渔网被人偷过，那辆载着他为村集体建设四处“化缘”的桑塔纳被砸过。
　　“咱们出去走走吧！看看村子的风景，边走边聊。”我提议。
　　“哦，我带你到南北河上，到马颊河大堤上看看。 ”薛长民的思绪回到现实中来。
　　车子行进在乡间小路上。忽听到车外有人喊：“长民，这是去哪儿？ ”
　　一位长得高高大大，走路一瘸一拐的老人向长民打招呼。
　　“我带县里的同志到河堤上转转，六哥你这是？ ”
　　“哦，有人给物业打电话，说家里的水管漏水，我去看看。”被称作“六哥”的人边走边说，到了跟前儿冲我笑笑，算打招呼。
　　看着六哥走远，薛长民问我：“还记得我给你说的帮着分地的‘六哥’吗？ ”
　　“大力士？ ”
　　“对，就是他。 ”
　　薛长民扬起手指了指。望着六哥摇晃着高大的身躯拐进小区大门，我心里瞬间生出一种酸楚。当年采访薛长民时，他描述中的“六哥”是虎虎生威的汉子，可眼下……
　　薛长民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六哥已近七十岁的人了，由于腿关节病，走路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是为薛庄发展作出过贡献的人，几年前成立物业公司时，经两委会商量同意，把他安排到物业公司工作。 ”
　　车子横穿村庄旧址。
　　薛长民告诉我说，过去薛庄的土地每人不足半亩地，发展到今天人均近一亩。除了新农村建设增加了部分土地外，主要还得益于当年土地重新分配。
　　当年薛长民刚上任支部书记那会儿，就是在“六哥”的帮助下，从部分村民手中把过去长期侵占的集体土地强行收了回来。“当年分地事件是薛庄村正气压倒邪气的分水岭。这就像当年毛主席的打土豪分田地，能得到多数人的拥护同属一个道理，现在村人们拥护咱，主要是他们的愿望得到了实现，咱在这方面没有私心。”说到这里，他感觉这个比喻不很恰当，冲我笑了笑。看到他脸上笑容的那一刻，我感到，他不但笑得很朴素，他的这套理论也很朴素。薛长民指着车外两侧没有拆迁的几处房屋继续说，他们多占的土地被分了，心里的怨恨也种下了。因此，对村里的拆迁，他们并无正当理由，就是要拖村子工作的后腿，给村委会出难题。
　　我想再问下去时，车已来到岔路口，前面的路变窄，我们只好弃车前行。小路上时有干农活的村民和他打着招呼，一位正往田间运粪肥的村民拦下他，俩人站在路中央聊起来。我不便上前，就在离他们十多米的地方欣赏起田野风光来。
　　这是一片由马颊河，马颊岔河，新修的南北河组成的直角三角形，马颊河是这个三角形的斜边，薛庄社区位于马颊河与马颊岔河形成的夹角上。据说，沿这个三角形走一圈大约十公里的距离。三条边所形成的三条绿化带使薛庄村这片土地变得婀娜妖娆。此刻已近下午五点，天空一片蔚蓝，太阳也不再刺眼，光线柔柔地撒播在麦收后的田野上。目光近处，有劳作的村民在点种着什么，女人白色遮阳帽，蓝上衣，短裤；男人一身运动装，脖颈处搭一条毛巾。地头的童车里，小男孩随着手里玩具发出的声音，咯咯地笑着。若不是刚才他们与薛长民打招呼时喊“爷爷”，我定会误以为这是州城来乡下休闲的客人。
　　两人交谈了大约十多分钟，见薛长民招手，我便动起了脚步。薛长民说，这位村民在村子招婿，人老实。遇事就把他当作主心骨。
　　来到南北河上，正是枯水期，河坡下半部的护坡石完全裸露在外。这条河是薛长民的得意之作，他说，在任上就要给后人留下这样的百年工程。“等摄影基地一期工程修完，就开始修建沿河游览景观项目，要让游客坐上小船沿这三条河游一圈。 ”薛长民手指着南北河，然后在空中划了一个圈。
　　他当时也不会想到，作为解决两岸农田灌溉问题修建的南北河，随着社会发展，将来会成为薛庄打造旅游品牌的主要载体。“把旅游搞上去了，村子就会富起来，村民才会更加拥护你。村子经济上不去，就会失去民心，没有了民心，一切等于零。 ”“和区里其他村庄比，薛庄的发展已经很不错了。 ”我说。“不比不知道，通过这次学习，差距大着哩。目前薛庄村正处于爬坡阶段。 ”“四年前我采访你时，你讲到了薛庄村在爬坡，四年过去了，你还在用爬坡这个词。”听到薛长民说起“爬坡”俩字来，觉得眼前这个老头非常可爱。
　　薛长民笑了，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从反光镜里，我发现他把目光望向了车子的前方，自言自语道：“当下该干的事实在太多了，紧跑慢跑都撵不上人家，不能停啊。 ”
　　我猜测，这次出去学习，从某种程度上给薛长民的心理上带来了一定的压力。“现在民心如何，对你的付出，老百姓买账吗？ ”问出这个话题，我觉得有些苛刻。“现在的村民比前几年强了不少。 ”
　　汽车走在颠簸的田间小路上，薛长民刚说了这句，马上就转了话题：“用不了多久，这些路要全部硬化。 ”“村民比过去强了，是指哪些方面。 ”我觉得时间不够用，就引导着薛长民回到谈话的原点。
　　“村民精神面貌好了，歪风邪气少了，主要是大环境好了。 ”
　　他告诉我，现在上级布置的工作务实，不做表面文章了，老百姓容易接受。抵触情绪少，村干部干起工作来也顺畅。二是居住条件改善后，村委会的威望提高了。有人对他说，村子修得这么好，特别是解决了冬季取暖问题，他们这些出门在外的游子，不再牵挂着家里的父母。最近几年，每到大年初一天不亮，院子里就站满了前来拜年祝福的村民。那一刻，让他特别感动，工作中所有的委屈全跑得无影无踪。随着村子发展，村委会也在积极想办法，改善村民生活条件，提高福利待遇。过去，他们对村子超过七十岁的老人每人每年发放生活补助300元，超过八十岁的每年补助400元。九十岁以上老人还要发放米面油。自2019年起，他们把年龄放宽到六十岁。需要生活补助的老人由原来七十岁以上230人增加至550人，这样村委会拿出的资金就增加了一倍。
　　“树正气，发挥正能量，这是我始终坚持的，不但自己做，也要每个村干部都能做到这点。会计管账，出纳管钱，副支书和村主任管工程，我这个支部书记负责监督。过去村里的报销单据我要亲自签字、把关。两年前我全交给了分管的村干部。我和他们讲，经济就是高压线，万万不能碰，谁碰了，谁负责。”
　　在他说完这几句表白后，车子驶上了马颊河大堤。
　　站在大堤上眺望马颊河，给人一种大气磅礴的震撼。夕阳下的马颊河水面上，犹如洒满了细碎的金子。这满河的金子洋洋洒洒地飘向了东北方。在河的二滩上，是大片的矮状绿色植被，与河水、河坡上的树木及两岸上的庄稼组合在一起，好似镶嵌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琴弦。那些细碎的金子、摇曳着的树木、刚刚秀出穗的早玉米就是琴弦上跳动着的音符。
　　“韩主席你看，我大薛庄一个村对着八个村。”薛长民用手指着远处的河对岸。
　　我看不到对岸的村庄，只感觉到大薛庄土地的辽阔。
　　“通过旅游开发，我不但让薛庄村富起来，也要带动周围村庄一块富起来。 ”
　　薛长民是对着田野、对着大河、对着无限的远方说这句话的。夕阳的余晖映着他的脸庞，灰白的头发浓密粗壮，宽大的裤管在微风中抖动着。
　　接下来，他又指着大堤上的沟沟坎坎，详细介绍着他心中的规划，哪一片区建果园，哪一片区养苗圃，哪一片区修公墓……
　　夕阳渐渐落下，不远处的甘露寺里，传来暮鼓声。
　　告别大薛庄，在返回的路上，我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根据薛长民的“爬坡”理论，他在爬了二十年后，以他的解答是：“马上要爬上坡，已看到黎明了”。但依着薛长民的个性，他会认为这是终点吗？
　　在笔者看来，薛庄村的黎明已来过，现在的天空一片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