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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俩
  □陈启忠/文
  陈家湾,鲁北一隅,极偏僻,于是地名便成了村名。
  从来没有村史,从来都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个老人,当他说早先那会儿怎么样怎么样,村史就从那儿开始。早先是过去的所有时候,不是年代。假如那老人记串了,一会儿把盘古开天辟地一下扯到村子里又扯到跑马圈地,人们也信,民不举官不究,碍不着吃饭的事。
  村南是湾,而湾又活生生岔出一个姊妹来,仅靠尺余的深沟相连。南面称陈家湾,北面称小陈湾。两条弯的岸边是密密麻麻的野槐苍术子,有刺,生命力极强。再向周围看便是诺大的一片盐碱地,没法数清那地上长了多少草,多少藤,荒地上的积叶很厚,软软的潮潮的,野葡萄,山杨桃五味子的长长的秧蔓缠在一起,看不见根。
  荒地再往南,是蜿蜒而过的马颊河,摇摇晃晃曲曲折折,像人来自大地又回到大地那样坎坎坷坷。所有的地在村南,一道畦一道畦隔开,从西向东,一溜儿头道沟二道沟三道沟骡道大村里建筑一律座北朝南,灰瓦起脊,屋檐底下和很多种地又很薄的地方一样,烟熏火燎的痕迹,蛛网,燕窝黑黝黝的窗棂,一串落满尘土的辣椒,一杆棒子,一个小嘴儿的破葫芦都无一例外地带着一种挣扎的感觉,像在檐下整年难得洗澡的男男女女。
  陈世旺和张怀生打下就是光腚伙计,世旺属羊正和怀生同年同月同日生,世旺是凌晨生人而怀生是下午,因而世旺当哥。其实怀生在娘肚子里比世旺还多两月呢,只是不知怎么弄得世旺先下来了,不足月。七活八不活,他活下来,这是没办法的事,人世间论大小,以谁先从娘肚子里生出来为准,而不是看你在娘的肚子里炼丹时间多长多短。
  村里人穷,那年头被子稀罕,做被子要称棉花截布,要拿票票,而穷人与票子交情甚薄,所以一般奢侈不起。乡下人睡在一个被窝里,一个两个还行,再多就不行了,十岁八岁行,再大就不行了。
  再大就捣蛋。那一夜,世旺他爹跟他娘在一处温习旧课,刚有些体会,就听脚头有人喊,那个扇风,冻死俺了!两口子羞愧欲死,急忙改邪归正。天明悄悄商量,得分被窝了。但新被窝难置,两口子就想走互助合作的路。世旺娘找怀生他娘说了这个意思,怀生他娘立马同意,并说你家世旺夜里捣蛋俺家怀生更厉害,俺两口子快当了半年的和尚了,两个女人就捧着肚子笑,笑后谈妥,两家合伙做一床被子,世旺家管皮怀生家出瓤子。费了一番艰难,终于将皮瓤和在一起。世旺家有间小西屋,有个土坯垒的炕,抱些麦秸撒上,弄张破席铺上,把被窝一展,让两个捣蛋小子钻进去。
  世旺怀生就睡,一头一个,通腿儿,且睡得相当快活。每天晚上,世旺吃罢饭便拍拍肚皮去约怀生。小西屋是没有灯的,但没有灯不要紧,世旺就会拿一根秫秸杆去北屋油灯上点燃,吹得红红的,到西屋里晃着让怀生温被窝。温好之后世旺便把秫秸去墙面戳灭,二人就同时上炕,三下五除二褪去一身破皮,然后唉唉吆吆颤着抖着钻进被窝。世旺说:“俺给你暖暖脚丫子,”怀生说:“俺也给你暖暖。 ”二人就都捧起胸口那一对臭东西搓搓呵气,鼓捣一阵子,二人互挠对方的脚心,于是就笑就骂就挣就蹬,累了够了就老老实实把对方的脚抱在怀里,迷迷糊糊地一直睡到太阳照到腚沟。
  日子不经意地从指缝间流过。世旺和怀生都已成家立业,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两人都老了。世旺常去小陈湾的怀生那,怀生也常去世旺那,一碗白开水满烟锅旱烟叶子就拉得天昏地黑。二人谈庄稼谈粮食谈牛羊,有时也会扯到小时候,二人就扯开嗓子大笑,高兴之余,怀生就扯起破锣嗓子唱几口秧歌引子,世旺就梗着脖子听,烟锅一闪一闪,岁月就在这烟锅中一点点然为灰烬。
  张怀生发现自己得了癌症是那年秋后。怀生几天里老吃不下饭去,庄户人不娇贵,以为头疼脑热的,抗几天就没事了。可过了几天后,喝点水也往外吐。世旺一滴咕准没好事儿,就逼怀生去县医院检查。怀生膝下只有一个独子榔头。榔头他娘命短,生下榔头没几年就撒手西去。这之前,榔头和世旺的小女儿香香订了亲,两家亲上加亲。想想虽是未过门的媳妇,但和一家人没两样,怀生爷两的拆拆洗洗缝缝补补都是香香内人的事了。
  起初怀生死活不去,世旺拉下了脸,硬逼着他上了车。上车那天,一只乌鸦在怀生院里的老榆树上尖叫了几声,很刺耳。乌鸦拜访,乡下人最忌讳。世旺心里就冒了汗,知道此去怀生定是凶多吉少。进了医院,又是挂号又是拍片,只忙的世旺大汗淋漓。在透视室,医生把门打开一条窄窄的缝叫:“谁是张怀生的家属?”世旺站起来:“我”医生说:“进来吧。”世旺进了那门,里面黑咕隆咚的,怀生也要进,被医生拦在门外。医生看了看世旺的打扮:“你叫什么名字?”“陈世旺。”“你和张怀生什么关系?”“他是我弟弟,我是他哥。”“那怎么不一个姓?”“医生你有啥就说啥,他的家我能当”“嗯”医生说:“他的病已确诊,是胃癌晚期,没两个月的活头了,准备后事吧。”世旺接过几张检验单,像接过转头那么沉重,久久说不出话来。医生劝他,别难过,不要告诉病人,影响病人情绪。世旺点点头,又把那几张单子放回桌上,他没有勇气把这些单子带回家,心里冰凉冰凉的,他知道,怀生的路已到了尽头。
  不过,世旺沉了沉也就释然了。生死由天,好人并不见得有好报。既然是癌,怕是没治了。世旺冷静下来,出了黑屋门就笑容满面了,揪住怀生的手就走,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走出医院门就轻轻松松说说笑笑起来。
  “操他娘的,真是虚惊一场! ”世旺拍了一下怀生,“我怕是癌,原来是胃下垂啊! ”“操他娘的,我心思也是打不了的病! ”怀生也笑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两人说着就到了县城大街上。
  世旺心里难受,世旺知道,怀生是条硬汉子,到底告诉不告诉他呢?一时的踌躇,竟让怀生看出了破绽。“世旺哥,要是我他妈的得了那病,就告诉我! ”“唉,操他娘的就直说了吧,这并不是胃下垂! ”“是啥? ”“癌! ”“呵呵,你这老家伙还瞒我,我早知道了。 ”“你咋知道的? ”“我在门外偷听的呗。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世旺有几滴泪像毛毛虫慢慢爬下。“癌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翻人家墙头抢人家的大闺女小媳妇,得病不丢人! ”“对,有啥了不起,”世旺看着怀生说,“别人能得,咱也能得,反正不得这病得那病。 ”“世旺哥,去个好地方”怀生笑着看着世旺。“你说上那就上那!”怀生向前一指,“下馆子搓一顿!”二人进了饭店,喝了个痛痛快快…
  从县里回来,怀生便躺在了炕上了,再也没有起来。一个人的命就像树叶那么轻,风一吹霜一打,说黄就黄说卷就卷说落就落。证实得了癌症,怀生不让对外人讲,怕拖累街坊邻居。嘱咐榔头请几个人把房后的那棵桐树刨了,结成四寸厚七尺长的棺材板,但必须瞒住别人,说打家具。
  没有不透风的墙,怀生老实了多半辈子,老了得了不治之症,街坊邻居怎忍心不管呢?于是怀生桌上堆满了鸡蛋,点心水果……怀生那几亩地种是别人帮播上的,浇了水,施了肥,长势比往年都好。怀生早早死了老伴,榔头二十三了,整日跑药店寻偏方,人廋了一圈。未过门的儿媳常过来伺候公爹。香香不仅心灵手巧,心肠也极好。每日洗洗涮涮,一边伺候公爹一边给做棺材的人做饭,还张罗着给公爹缝寿衣,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怀生很知足,乡下规矩极严,未过门的媳妇从不轻易踏进门,而在她身上偏例外,于是便又想起了老哥世旺,心里热乎乎的。
  怀生感觉自己一天不如一天,他已意识到自己离大去之日已不远了。可临死前怀生总有个解不开的疙瘩,连着几天,不说不笑不吃不喝,别人怎么问也不吭声。榔头坐在爹床前,慢声细语的和他说话,“爹,棺材打好了,正上漆。 ”“嗯。 ”“寿衣也缝好了”“唔。”“爹,族长让我告诉你等你百年后,院里老少把你和娘合葬。 ”“唉,你们操着心干什么,人死如灯灭,合葬不合葬的不要紧的。”“爹,你有什么心事就告诉我吧,别闷在心里。 ”
  怀生不耐烦了,闭上眼睛,不再搭理榔头。榔头看爹心烦,抹了一把泪,悄悄退出去。“爹一定有什么心事? ”榔头这么想着进了族长的家。
  按辈分,榔头叫族长爷爷。他年岁已高,将近八旬,以前是四方有名的私塾先生,身子骨还硬朗。榔头恭恭敬敬的向老族长问了安。便把爹的近况告诉了他。老族长顿了顿,“怀生贤侄定有难言之隐,待我去问一问。 ”
  怀生见老族长进了屋门,又惊又喜,想强撑着坐起来,老族长笑了笑,“贤侄,别动。 ”“老族长,惊动你老人家了。 ”“那里的话,贤侄,你也六十开外了,啥事都要想开点。”“老族长,你放心,人活七十古来稀,这理我明白。 ”“贤侄,临走有啥放不下的心事,告诉我,老朽尽力而为!”“唉!老族长……”怀生欲言又止。老族长沉了沉,“贤侄,莫不是为了孩子的婚事? ”怀生呆住了,怀生想不到老族长会猜透他的心事,只是他一直深深埋在心里的话儿,老伴死时,什么也没交代,只求他一定把榔头养大成人,一定要把媳妇娶到家,没想到婚事没办,自己却得了不治之症。他不好意思说,因为乡下风俗,这时候是绝对不能娶媳妇过门的,新媳妇未过门兜罐子拖孝棍是极不吉利的。怀生好大一会儿才抖着手抓住老族长的胳膊,只是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热泪像玉米粒一样一颗一颗掉下来。“怀生贤侄,这事我包了”老族长的眼睛也潮潮的。老族长说完这话,不再停留,匆匆径直去找世旺。世旺见老族长深夜来访,显然有什么急事,忙说:“不吃了,来和你商量件大事。 ”“好说,你坐。 ”“怀生贤侄怕是撑不住几天了,他有一个心病放不下,你猜是什么? ”“老族长,我正想找你去呢,听香香说怀生兄弟这几天心情不好,我想莫非为了孩子们的婚事? ”老族长一拍大腿,“正是。 ”“怀生兄弟一辈子也不容易,走也得让他走得心满意足无牵无挂。 ”“好样的,这太难为你了! ”老族长紧紧握着世旺的手。“就这么定了,今天是初二,就定在初六,把香香嫁过去。”老族长说完就走,这事挺急的,我回去召集院里人合计合计。
  这是一个响晴天。天上飘落着雪白的云。冲阳的胡同口有人袖着手晒太阳。树枝头早已生锈的半块犁响起了哐哐的震响,家族的人都知道出事了,都套着手向老族长家走来。老族长危襟正坐,很严肃,骇得人们睁大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老族长扔掉烟屁股,站起身来,把滑下肩头的大襟袄往上拉了拉,扫了扫众人,“咱张氏家族的人都死绝了吗?这么长时间还没到齐!”人们被骂的死一般寂静,老族长是轻易不发火的,这次一张嘴就卡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咱张氏家族今年要做出件轰轰烈烈的事儿! ”
  “啥事? ”“大家都知道了,怀生贤侄得了不治之症,眼看一天不如一天,他是个好人啊,村里老的少的没有说没得到人家的好处的,你们也知道,大跃进那年大炼钢铁,怀生贤侄是队长,为了张氏家族的后代子孙,不争功不虚夸,救了咱多少条命啊!而自己却蹲了大牢。”老族长说到这里已泪眼闪闪了。“怀生贤侄临去有点事放心不下,就是榔头的婚事。人家陈家院不顾惜名声,为了圆怀生的梦决心把女儿嫁过来,咱姓张的一定要把这事办好! ”一席话说得人们群情激昂。有人喊,“对,让人家姓陈的看得起,把闺女嫁过来也放心!”“老族长,你说咋办就咋办”
  老族长一抱拳,“多谢了!我也想了,怀生摊上这病,花了不少钱了,办席也要拉一屁股的帐,往后榔头怎么过?打断骨头连着筋,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手掰不出两个张子来,各家各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全包了,如何? ”人们腾地一下站起来“好,就这么办! ”
  初六这天,好一个艳阳天!两村虽近,但因是喜事,需绕道而行,一路的鞭炮声震响了冬日的旷野。离小陈湾还很远,便见张氏家族的人排了一大溜来迎亲,场面甚是壮观。
  先是听到地动山摇的礼炮声,接下是鼓声,再往下是鼓乐,一排五杆金锁呐同时吹响,老年人一看就知道,张氏家族动大礼了。路中央是一面大鼓,擂鼓手双槌挥动,两腮肌肉突突乱跳,在起起伏伏的鼓点声中,在流水开花般响亮的铜嚓声中,一阵阵鞭炮滚过,砸碎了冬日的空旷和沉闷,惊醒了昏睡的黑土地。受到如此隆重的欢迎,陈氏家族自然兴奋异常。张氏家族给了陈氏家族天大的脸面。香香进了家便挤进厨房。
  老族长拦住香香,“闺女,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能烧火做饭。”“老族长,”香香说:“我是想亲手给爹做顿饭尽尽孝心,你就成全我吧。 ”老族长抬头看看怀生,怀生忍着泪点点了头。
  不少人进来围观,一看这架势,都屏住呼吸,仔细看香香做饭,也看她拉风箱烧火,一直看她手端饭碗从厨房走出来,走到病人的床前。“爹,我给你下了碗面条,你趁热吃了吧。 ”“不了,不了,”怀生有泪溢出。老族长劝道,“贤侄啊,你吃几口吧,这是孩子的福气啊! ”怀生点了点头,顺从的让香香扶起来,一口一口的慢慢咽,竟奇迹般地吃了多半碗。吃了点东西的怀生精神了许多,一挥手把榔头叫过来,指着地对榔头说:“跪下。”榔头不解地望着爹,顺从地跪下。怀生开始说话,“记住,我死后,你世旺叔就是你亲爹,香香就是你亲妹妹,你要好好待她。”榔头向爹磕了一个头,“我记住了。”怀生又说:“当着老族长的面,你世旺爹百年后一定要披麻戴孝。 ”榔头泣不成声,“我记住了。 ”
  这时屋里所有的人都掉了泪。那一刻空气似乎窒息了,所有的人都默默转过身去抹眼泪。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应流泪。
  张怀生是在香香过门后第六天死的。六六大顺,是第六天早上走的,省了孩子三顿饭。人们都说怀生走得好,省了儿女的饭,儿女一定会有好日子过。怀生听儿媳叫爹,尝了儿媳做的饭,他去得很从容也很满足,离开这个世界,脸上还带着笑。生命就像一阵风一片云一滴水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个人就这样没有了。
  人已死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风低低的吹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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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04 版:文化·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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