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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主的眼镜
  □韩春山/文
  被眼镜吓着那年,我8岁。
  正在院子里玩耍时,被邻居家突然传来的吵闹声吸引,跑出大门,邻居家门口已围满了人,大家脖子伸得长长的。我不敢靠近,惊恐地在远处望着。不多时,人群闪开一条缝隙,先生弯着腰,双手倒背着,没有了鼻梁上的眼镜,让我觉得先生很陌生。两侧有戴着袖标的红卫兵按着他的肩膀。走到村口时,先生回了下头,结果被红卫兵踹了一脚。看不到先生的影子后,人群里有人喊:“智圣”!然后,人们四处踅摸,所有的人都希望智圣能出现,我也想看到智圣。最后,大家还是悻悻地散去。夜里尿急,母亲划着火柴的一霎那,我看到了桌子上的那副拴着绳子的眼镜,用绳子替代镜腿的眼镜,我只见先生戴过。
  “先生的眼镜? ”我问母亲。“是你爸捡回来的。 ”母亲声音里含着昏沉。瞬间我被惊出一身的鸡皮疙瘩,灯影里倒处是先生的面孔。为了加快尿速,还硬是挤出了一个屁。上炕后便一头钻进了母亲的被窝。
  “娘,我怕。”“怕啥?”“地主周先生。”“怕他啥?人家对你不是挺好的,去年你还常往人家跑呢,说周爷爷肚子里故事多。 ”“可他是地主,地主面善心狠。 ”“你这都是听谁说的?”“老师讲给我们的,都和刘文彩一样坏。 ”“刘文彩是哪个村的? ”“四川的大地主。 ”“哦,先生和他们不一样。 ”“那红卫兵为啥抓他? ”母亲开始了鼾声,但先生的面孔又伴了我好久。
  第二天,智圣来家里时,脸上没有增添我想像的悲伤,袖子上倒添了红袖标。他来找父亲,是要生产队为他出个已和家庭划清界线的证明。父亲思忖了半天,说:“也不知先生怎么样了。”智圣说:“我已和先生划清界线了,想革命,就要坚决。 ”父亲沉思好久,还是按着他的要求开出了证明。那天,我第一次听智圣管他的父亲也称先生。本来“先生”是村民对周玉堂的尊称,一是周玉堂曾当过教书先生,二是他识字多,有文化,家里藏有好多书。听说最近智圣和他父亲闹翻就是因为书的事,他一心要铲除家里的毒草,先生却不同意。这次的证明信,他把智圣改成了志胜,据他自己讲,本来他要改叫周红卫的,只因队伍里有重名,后来又想叫周卫东,也不行。后来便取了谐音周志胜。
  出门前,父亲把眼镜拿出来让智圣给先生捎去。智圣表示,都是先生识字多把他连累了。本来他可以当上县造反派副司令,就是在家里搜出了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外国书,硬说周志胜也一定看过,为此,只弄了个小分队副队长的头衔。
  “队长,这一点你也可以为我作证,我小学一年级才读了不到半年,咋能看那玩艺呢。”说完一把将眼镜丢回到桌子上。
  父亲苦笑了下,没有吱声。望着智圣走出门后,父亲念叨着:“先生是个好人呀”。回头看我一脸的茫然,便又轻叹:“还得要好好读书才行。 ”
  三个月后,智圣瘸着一条腿回到村里,身边还多了一个女人。俩人袖子上虽然没了红卫兵袖章,但依稀能看出曾戴过的痕迹。
  父亲正在路边地里干活,迎上前指着远处新起的坟丘说:“先生就埋在那里,十几年后终于和你娘团聚了。 ”智圣停住脚,愣了下,然后继续往前走。
  “县里通知要接先生时,人已快不行了。我们到处打听,没有联系上你,是乡亲们帮着处理的后事。先生体格弱,哪能禁得住这些人折腾呢! ”智圣不再说话。在父亲眼里,他远没了先前的精神。跟在后面的女人四处张望着,看上去,要比智圣精神得多。
  攻打商河县政府的战斗,周志胜的小分队作为突击队冲在了最前面,攻了一夜未果后他们的队伍被保皇派来了个反包围。等周志胜最后冲出来时,队伍已四处逃散。跟在身边的只有女干将大花。那天他检举父亲的举动感染了她,听说周志胜要带队伍去商河串联夺权,便毅然跟了过来。幸好有大花在,面对保皇派的追杀,大花带着他东躲西藏,总算没有搭上性命,但却摔伤了一条腿。回到县城后,才听到父亲已过世的消息,而他们的组织也早已分崩离析。
  晚上,先生家里飘来一阵阵烟火味。母亲说,智圣这孩子算没忘本,知道给他爹烧纸呢。我却感到阵阵恐惧,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烟火味越来越浓,火光反射到了我家的窗子上。父亲感觉不对劲,就悄悄扒着墙头去瞧,回来后说:“智圣这是要把先生所有的东西烧干净,就差烧房子了。
  母亲想起了先生的眼镜,执意要父亲送过去烧掉。父亲拉开抽屉,拿出眼镜看了半天,又放了回去。母亲没有吱声,只是叹气。我心里也不知应不应该送到邻家去烧掉。
  天亮后,我从墙洞里看到邻居家院子中央堆着一大堆灰烬,顶部还蹿出一缕细细的青烟。屋门口,智圣拿着先生的那顶东北人常戴的翻毛狗皮帽子要丢到火里去,被大花拦下了。随后,大花把帽子扣到智圣的脑袋上,地主周玉堂的影儿就显现出来。大虎来家里找我,看到父亲落在康熙字典上的眼镜,我俩先是用它来当放大镜照这照那,后来又到院子里想用它点火。聚了半天光,也没能把树叶引燃,父亲发现后呵斥了我一声,把眼镜收了回去。
  有一天,邻居家又响起吵闹声。父亲先我一步到了门口,却被民兵连长和一位红卫兵迎了回来。看红卫兵比我大不了几岁,却一脸的严肃。民兵连长是院中的哥哥,进屋后就提起先生眼镜的事,说:“叔,地主周玉堂的眼镜你是不是还保管着,如果是,就交出来,县革委会的崔副主任刚才听说了这事后,让我来落实情况,他已去了周玉堂家。”这时,邻居家里开始有了女人的哭声。父亲愣了下,看民兵连长给自己递眼色。忙说:“周玉堂的眼镜怎么会在我这里呢。 ”“我就说嘛,咱是贫农,又是生产队长,不可能收留地主的东西。”民兵连长望着那个红卫兵,开始打圆场。
  “可是……”那个红卫兵刚想说什么,先生家里的争吵声突然由屋里移到院子。连长和红卫兵慌忙往外走,父亲跟在后面。虎子站在门口怯怯地正往里扒头。
  街上,崔副主任推搡着大花上车。“哥呀,我要带志胜一起走。大花怀里揣着那顶狗皮帽子,回头看着紧跟在身后的智圣,哭喊着央求哥哥。“一个地主崽子,就他那窝囊样,跟了他,你受一辈子穷。”推大花上车时,智圣上前拉扯,被红卫兵一脚踹倒地上。崔副主任指着他,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贼心不死! ”“找到没有? ”崔副主任问来家里的那个小红卫兵,红卫兵摇摇头。崔副主任狐疑地扫了民兵连长一眼后,上了车。
  有天晚上,我躺在被窝里听父亲和母亲在油灯下说悄悄话。父亲说“智圣这孩子一个人多可怜,每天呆呆的,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心思着为他说个媳妇。”“地主家的,腿脚好的找媳妇都困难,何况他呢。 ”母亲说。“可先生临终前嘱咐我的,先生不为别的,只想为周家留后。 ”记得那个晚上,爹娘把自家亲戚及四邻八乡认识的不认识的姑娘数了好多,想从中选出适合的。
  接下来,父亲不厌其烦地带着智圣四处相亲。地主成分是瞒不得的,最大的障碍是女方大都认为智圣的精神出了问题。
  在屡受打击后,智圣开始疯癫,天天念念不忘因出身问题丢掉的副司令头衔,说全是先生的原因。念念不忘大花,说大花带走了他的种子。有一天,他说去找大花,就再也没有回来。
  多年以后,再翻那本康熙字典,父亲已离不开先生的眼镜了。记得第一次把眼镜挂到耳朵上后,他问母亲像不像先生,母亲摇摇头说他不像地主,更像个生产队会计。父亲摇头说母亲不懂,又说这眼镜还是先生戴上更像先生。只可惜,他没能让先生实现遗愿。
  一年的冬天,父亲不小心把眼镜挂绳的小圆孔弄折了,让我去问城里的眼镜店看能不能修。我来到一家叫“崔记眼镜”的小店,一进门,没见到人,倒是看到柜台后面一只狗皮帽子在晃动,和多年前先生的帽子一样,我喊了声后,帽子下的面孔慢慢露了出来。接着身子也直起来。
  “你好,要买眼镜? ”老板的身材、相貌有先生的影子,虽然南方口音,但我从嗓音质感上咂出了先生的味道。“你选一下样子吧。”老板指指柜台里各种造型的眼镜。
  我回到现实中,拿出眼镜问能不能修。老板仔细看了说:“现在谁还戴这种老古董,沉笨、清晰度差,还不方便。只能用来收藏。想留下的话,一换一。 ”
  这时我才发现柜台后面墙上写着“收藏老式眼镜”字样。“不是我,是父亲要戴。”“那就请本人来,需要验光的。”回到家里,与父亲陈述详情后,父亲沉默了好久,最后说:“姓崔就不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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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04 版:文化·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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