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的腊月，父亲都要设法酿一锅土谷酒。酿谷酒得请乡村的酿酒师，酒曲子是中草药做的，那种用土法酿出来的谷酒味道醇厚，有一股好闻的谷香。
　　父亲有一只专门储酒的青花瓷坛子，能盛得五斤酒，为了节省粮食，每年与邻家合伙酿一锅。但父亲的那只酒坛里从来没有空过，哪怕家里没有别的酒了，父亲也不会去喝一口。无论来了什么稀客，宁可去商店买酒也不会用那只瓷坛里的土谷酒待客。
　　父亲酒坛里留着的酒是特意等我回去喝的。无论我什么时候回家，父亲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柜门，搬出那一只酒坛来。
　　我与父亲对坐在一张小方桌子边，桌子上摆着菜碗和酒杯，父亲这时放好杯子，将瓷坛盖揭开，拿出一只打吊针用过的盐水瓶子，套上一只酒漏斗，将酒灌进瓶子里，放到热水里去烫，那种烫热的土谷酒香气扑鼻。父子俩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喝得满脸彤红。土谷酒从来都不奔头，哪怕喝得身子直摇晃都不奔头。
　　有一年春节回家去，我特意给父亲买回两瓶好酒，想让父亲尝一尝那种瓶装酒的滋味。可是父亲坚持不让我打开瓶子，说那种瓶装酒他喝不惯，还是喝谷酒好。直到父亲去世那一年，我带回去的那两瓶酒还留着，连瓶子盖都没有拧开过。
　　已经记不起最后一次和父亲喝酒的情景，却记得最后见到父亲时的情景。父亲病危躺在床上，见我回了家，眼神示意柜子，我立刻明白父亲的意思。当我打开柜门去搬那只酒坛时，不禁吃了一惊。酒坛子很轻，里面没有酒！原来酒坛子不知怎么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缝，酒长期地往外渗，将一坛酒渗掉了，然后挥发掉了。父亲竟然一点都没有发现。
　　这才清楚我已几年没有回家，那一坛酒就放了几年。在他没有病的时候一定多次打开柜门看过那只酒坛子。他肯定闻到了酒香，但那时日子好过些了，家里有很多的谷酒，父亲也就没有注意香气是从坛子里渗出的。我不想让父亲难过，我对父亲说，爹，我将酒坛子搬到灶屋里去，等吃晚饭的时候我再喝。这时父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但我忽然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酒坛子跟了父亲几十年，盛过几十年的酒，怎么就会出现一道裂缝呢？看来这只酒坛子也是要跟父亲告别了！安葬父亲时，我用石灰泥将酒坛子的裂缝封得严严实实，上面再贴上一层不干胶，给父亲灌了满满一坛酒，放在棺材里。我默默地对父亲说，您为儿子留了那么多年的酒，这回该儿子也给您灌一坛酒了！您就慢慢地喝吧！
　　想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和父亲喝酒了，禁不住流下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