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殿封
　　“锔盆子锔碗锔大缸！”
　　拉着长调唱歌般的吆喝声，从过道（巷子）这头传到那头，蹿房越脊飘飞到相邻的过道，送进附近住户居民的耳朵里。
　　这是二三十年以前农村里的锢漏匠招揽生意的吆喝声。如今，你走进任何一个村庄，也听不见这吆喝声了。
　　锢漏匠从事的这门生意叫锔活，亦称锔艺。新华字典对“锔”字的解释是：“用锔子连合破裂的陶瓷器等。锔子，用铜或铁打成的扁平的两脚钉，用来连接破裂的陶瓷器：锔盆、锔缸、锔锅、锔碗。”旧时所锔的器物主要是瓷器、陶器和瓦器三种。
　　民间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祖师爷。锔艺在三百六十行中排位第三十七行，锔艺的祖师爷在各地锢漏匠人中说法不一，有的认太上老君是他们的始祖，因为太上老君用火炉炼丹，他们的锔活也有一个小火炉。有的认女娲是他们的始祖，源之女娲补天。更多的则尊唐代的胡令能为祖师爷，他年轻时因家庭贫穷，以修补锅碗盆缸为生，《辞源》中说他“能诗，不废钉铰为业，远近号为‘胡钉铰’，”钉铰指的是洗镜、补锅、锔碗等。因而，胡令能被尊奉为胡鼎真人，山东潍坊一带的锢漏匠都有供奉胡鼎真人的习俗。如果说行业之外的人对胡鼎真人陌生，谈起他作的一首诗，知悉他的人就多了，其诗为《小儿垂钓》：“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这首诗的艺术性毫不低于杜牧著名的《清明》。
　　宋朝道教“正一道”领袖张天师与宋仁宗的奏闻录记载，“提灵真君留下镟匠张罗，胡鼎真人留下秤匠、锡匠、锅匠、小炉匠。”诸多史料记载，胡鼎真人同时还被铜匠、黑白铁匠、金匠、银匠等共同奉为祖师爷，受到这些匠人的祭拜。
　　锔艺产生逾千年，源远流长，宋朝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绘有街边锔瓷的场景。明朝时期的意大利教士利玛窦在《中国见闻札记》里对瓷器修补有记载：“锔补修复后的瓷器还可以耐受热食的热度而不开裂，而尤其令人惊异的是，如果破了，再用铜丝熔合起来就是盛汤水也不会漏。”锔艺在延续发展中形成河南、河北、山东三个派别，其主要区别在工具的使用上，河南以弓钻为主，钻杆短，特别容易掌握重心，更换钻头简单，转速最快；河北以皮钻为主，钻杆比较长；山东以砣钻和弓钻为主，砣钻就是有一个横杆上下拉动陀螺带动钻。
　　到了清代，在三大派的基础上又分为两大类——粗活和秀活。粗活是为普通人家破裂的日用陶、瓷、瓦器修补——锔盆子锔碗锔大缸，常用的是粗糙、单一的铁钉。秀活是专做达官显贵人家的瓷器细活，锔钉考究，纹饰与所修瓷器搭配，使锔瓷变为破中求立的手艺——锔活秀。秀活的锔钉全用民间绝活锻铜工艺加工而成，精美绝伦，有花钉、素钉、金钉、银钉、铜钉、豆钉、米钉、砂钉等。其中花钉是秀活儿的精髓，用金、银、铜材质錾刻成有图案的锔钉，使样式与器物本身的图案纹理相得益彰，充分展现出锢漏匠的艺术创造力。
　　其实，达官显贵锔补的器物不都是破损了的，有些显贵人家买了上好的陶瓷器物，比如紫砂壶、细瓷碗，故意把它弄出裂璺锔补，人家要的就是那个派。他们在紫砂壶里装上黄豆，倒进水。黄豆遇水膨胀撑裂壶壁，再锔上铜锔钉、银锔钉，甚至金锔钉，茶壶就成了一件别具风格的工艺品。喝茶人一边品茗一边欣赏茶壶锔补工艺，另有一番体味。
　　乡村里的锢漏匠多是干粗活，他们把使用的工具材料装在两只木箱里，将一面小铜锣和两只小铁锤挂在一只木箱上，一根扁担挑两箱，走村串巷，边走边吆喝：“锔盆子锔碗锔大缸！”小铁锤敲得小铜锣一路叮当响。我老家邻庄后苑村有个锢漏匠，出门做活挑子两头写着两行字四句话：“补缺修残万万千，成家立业许多年。倘若仙家乳鼎漏，俺也化他杖头钱。”他连仙家的锔活也敢揽，厉害不厉害？其实还有更厉害的，你听：“太阳一出红似火，天下锢漏就数我。挑起担子走四方，锔盆子锔碗锔大缸。锔天锔地锔日月，锔个笊篱也不漏汤……”锔天锔地锔日月，这口气多大？锢漏匠锔没锔过天、地、日、月无从可考，传说锔过牌坊锔过巨塔，可算是大物件、大本事了。
　　无棣县古称海丰县，境内在唐代建有大觉寺塔，相传由尉迟恭监建，俗称海丰塔。当地盛传，后来海丰塔出现了裂缝。有一天，来了一位锢漏匠装束的白胡子老头，边走边喊：“锔大家伙！”附近村民听到吆喝声，搬出家里破裂的大瓮、镬罐等器物，老头掠一眼说“太小，太小，不接，不接”。老头继续喊：“锔大家伙！”有村民跟他开玩笑说：“海丰塔裂了，你有本事去锔吧。”第二天，人们发现海丰塔的裂缝被几个大锔钉锔合了，认为是那位白胡子老头锯的，说他是胡鼎真人的化身。海丰塔于清光绪十四年在地震中损毁，1957年报经省里批准拆除。1991年，县里在原址以北50米处新建8角13层、高42米楼阁式新塔及附属建筑。
　　此类传说真假不确定，但它从另一侧面印证了锢漏匠的高超技艺，他们使用钻具、锔钉、钳子、锤子、鏊子、线绳等简单工具，为已破裂看似无用的陶、瓷、瓦器物注入了一道有色彩的灵魂，不同色彩和材质将其重新锔合，成就一种新的“完美”。用锔艺行话说这叫济物利人乘造化，弥缝补缺代天工，济物利人是德，弥缝补缺是艺，锔合器物是德与艺的结晶体。哪位看官若有雅兴，可去亲眼见识锢漏匠的锔活过程，不亚于一次艺术享受。
　　锢漏匠招来生意，他便在需要修补器物的户主院子、门洞或者过道里靠墙根放下挑子，坐个马扎，膝盖上垫一块旧布，拿过破裂的茶壶（碗、盆、罐），找碴、对缝、定位、标记，用手、眼丈量破裂、裂璺的长短，心里默算需要几颗锔钉、多大的锔钉，回手拉开木箱的小抽屉，拿出金刚钻——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瓷壶、瓷碗质地坚硬，表面光滑，普通钻头钻不动它，使用金刚钻小钻头，钉铜锔钉。锢漏匠用细绳将茶壶捆绑固定，两腿夹住茶壶，如果使用弓钻，便将弓钻上的皮绳在金刚钻杆上缠绕一圈，然后在选定的锔钉位置下钻。
　　锢漏匠心手一体，全神贯注，右手持弓，左手持钻，右手弓拉钻响，先慢后快；左手掌握钻杆钻帽，按压钻杆着力先轻后重。钻头在茶壶上旋转深入，发出沙沙声响，钻头周围徐徐“吐”出一圈粉末。钻完一个锔钉孔，将钻头沾点水，给发热的钻头降温，也是给钻头润滑润滑，再接着钻孔。锢漏匠的技术高低，在钻锔钉孔上显示出来，钻深了穿透壶壁，破坏壶体，造成新的漏水，钻浅了锔钉容易脱落，使用寿命短。钻完锔钉孔，锢漏匠拿出铜丝，放在铁砧子上用钉锤锤砸，砸成锔面柳叶形或者菱形、锔脚圆柱形的锔钉，截断，然后将锔钉用钉锤一个一个砸入锔孔，敲打砸实，涂抹蛋清和油灰灌缝，一只破裂的茶壶锔好了。
　　随后，锢漏匠向物主招呼一声：“拿点水来！”物主将舀子里的水倒进茶壶，锢漏匠托着茶壶摇几摇，晃几晃，沉一会儿，举至眼前看看是否渗水，但见锔钉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轻轻地道一声：“妥了。”
　　锔瓦盆、镬罐、水缸等物，工序和锔茶壶一样，只是使用的锔子大小和材料不一样。锔补大瓦盆、水缸，为了钻眼准确，先用绳子把大盆、水缸捆绑固定，再用大钻头钻眼、大铁锔子锔合。这大概算得上锢漏匠们通常说的“锔大家伙”了。
　　锔艺，不仅仅是先民因生活贫困所迫而修旧利废的产物，它是先民勤俭持家、物尽其用传统美德的载体，是先民惜物保福的情感和习俗。对锢漏匠而言，锔艺是流传千年的手艺，更是一场修行。而今，锔盆锔碗锔大缸一类的粗活儿已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修补文玩一类的秀活儿还有存在，作为一种古老精湛手工艺术，锔艺是否可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