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春山
四
　　颜真卿来临齐城的首个任务，要为杨国忠寻人。
　　在皇帝设宴款待的那个晚上，杨国忠把颜真卿叫到一旁，让他在平原郡寻找隐士张镐。杨国忠此举有两个目的，一是刚刚把持朝政大权，需尽快培植自己的力量。二是表明与颜真卿关系亲近。颜真卿素知张镐豁达宽宏、性格疏狂、志向远大，自幼喜欢涉猎经史。张镐孤身游历京师多年，后拜在著名史学家吴兢门下学习史学，探讨古今之变。吴兢性格上的耿直敢言及为官操守对张镐影响很大。在京城，张镐被视为“淳厚质朴”的高古之士。酒宴之上，他经常侃侃而谈，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希望能得到官员赏识和举荐。对于这种豪爽豁达的行为，那些汲汲于功名的人很少用正眼看他，只把他当作不达时务的书呆子。唯一能给他心灵些许慰藉的，是同样豪爽洒脱、耿直敢言的颜真卿。恩师吴兢因触怒权贵，被贬地方为官后，张镐更加困苦。京城虽大，知音难觅，不禁怅然若失。又见仕途无望，彷徨之下，无奈在家乡附近的平原郡蛰伏隐居，等待伯乐出现。
　　颜真卿在临齐城内一处草舍见到两鬓斑白的张镐时，他正抚琴自乐。面对太守的到访，竟然表现出旁若无人的高傲性情。想当年结交时，颜真卿出仕未久，十几年的光阴已贵为太守，相比之下更觉失意。但颜真卿却不以为意。那个晚上，他们把酒言欢，彻夜长谈。颜真卿发现，张镐虽隐居多年，天下之事却剖析得透彻缜密，身居江湖却始终心系庙堂。遂想起李林甫主持科举竟零录取，还号称野无遗贤。其实相反，这是一个贤人在野、奸人当朝的时代。
　　不久，一封写有“有公辅之量，可做三公”的举荐书自平原郡到了京师长安。
　　时任左拾遗萧昕从杨国忠手里接过举荐书时欣喜若狂。张镐客居长安时，曾住在萧昕家中，两人交情深厚。萧昕高兴好友终于有了出仕机会，便匆匆写奏表“如镐者，用之则为帝王师,不用则幽谷一病叟尔……”举荐。
　　颜真卿的举荐、萧昕的奏折、杨国忠的私心共同起了作用。玄宗令张镐和萧昕一起做了左拾遗。左拾遗虽然官阶低微，但时常陪伴在帝王左右，是分量较重的近臣。
　　不曾想，年过五旬的张镐仕途刚起步，就遭遇了席卷全国的安史之乱。至德二年(757)，张镐拜相，担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暮年出仕，3年便登辅宰，更被誉为“国器”。
五
　　《旧唐书·地理志一》记载，临齐城周长16里，高二丈八尺，厚二丈，池阔三丈，深一丈二尺，有四城门楼。
　　当年的平原郡，是全国320个州郡之一，有83211户，人口659855人。而它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临齐城有人口近10万。这里街道熙攘、商铺林立、小桥流水、楼阁栉比。东壁奎楼、西郊花苑、南桥铁板、北郭妆台等名胜，吸引着大批仕宦、商贾前来观赏。
　　对临齐城的繁华，有后人赋诗为证：百尺楼高倚太清，戴匡蜚紫映黎明。自今奎聚占东井，瑞霭平原拱玉京。而此时，展现给颜真卿的是斑驳的城门，塌陷的城墙，淤积的河道。
　　临齐城容颜虽旧，但不缺热闹。街面上人头攒动，商贾云集，胡人见多。颜真卿见昔日妆台名胜只留下荒草土丘，便感伤万千。有人用一首《北郭妆台》来描述颜真卿当时的心情：高枕城隅只一丘，翠帏珠幕倩谁收。当年曙色鸡声里，十二金钗上玉钩。
　　仅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平原郡被颜真卿治理得井井有条。临齐城清幽如许，繁华如昨。文人骚客回流，万家灯火依旧。好友高适听说平原政成、百姓乐业，写下“自承到官后，高枕扬清风”诗句志贺。
　　颜真卿自步入仕途一路走来，能忠君为国受百姓拥戴，除了天资聪颖，还有其三观的因素。
　　颜真卿于中宗景龙三年（709）出生于长安敦化坊。敦化坊位于长安城东南隅，北靠文化氛围较浓厚的东市，南临风景胜地曲江池。曲江流水蜿蜒，夹岸菰蒲葱翠，是文人雅集之所。每逢节假日，皇帝赐宴于曲江山亭，游宴吟咏，佳句美篇。
　　据颜氏谱牒记载，颜氏一世祖系春秋末期居于鲁国曲阜陋巷的颜回，颜真卿为颜氏第32代孙。两岁时，时任太子文学的父亲颜惟贞丢下儿女10人，撒手人寰。单亲的家庭环境，对颜真卿自强奋发的性格形成起到一定影响。
　　母亲殷氏出身名门望族，幼承家学，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又秉承颜、殷家教传统，为颜真卿高尚品格的形成及书法艺术启蒙，起到了潜移默化作用。
　　舅父殷践猷以博学著称，先后在秘书省、丽正书院供职。对于颜真卿“悉心训奖，皆究恩意”。颜真卿的经学根基，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的传授。
　　8岁时，伯父元孙在沂州刺史任上被诬奏，黜归田里。闲居期间以著述和教诲子弟为乐。13岁时，姑姑颜真定丈夫过世。花甲之年，常居敦化坊辅导颜真卿学习。为颜真卿刚正品格的形成和深厚的文学艺术造诣奠定了基础。
　　在这些氛围里长大的颜真卿，其三观定是质朴、纯然的。
　　安禄山以清君侧之名范阳起兵后，沿途州郡或开门迎降，或弃城而逃，或为其擒戮。唯有临齐城像一枚钉子，牢牢地钉在反叛路上。
六
　　长安城内歌舞升平，范阳边塞天天练兵。这样的反差每时每刻都在刺激着颜真卿。消息先从堂兄——常山郡太守颜杲卿那里得到，后又从逃回临齐城的兵卒嘴里得到印证。他默默做着打算：进京需要秩满三年，况且安禄山时常以各种理由派小吏打探消息。颜真卿脱不开身，只好派幕僚长蹇昂入朝密奏。
　　颜真卿以防汛为名鸠工修筑城墙、疏浚壕水、储备粮食、赶制兵器，暗里物色人才、登记壮丁。还到城内兴国寺拜访摩天主持，商议以募捐修寺为名筹集粮草贮存于寺中，以备急需。
　　为迷惑安禄山派来的使者，颜真卿广延文士，宴集赋诗，泛舟游览。他还一度到琅琊临沂寻根问祖，登临峄山，瞻仰摩崖石刻。
　　在此期间，颜真卿撰文两块碑刻，其一立于衙门内，记述武周时期，武则天从朝中选10余人到全国各州郡任职的人员名单及经过。他想为自己外放找一个合乎情理的依据，这里面或多或少包含着自慰的心态。其二立于西门外，记述本家族颜斐、颜之推与己均任平原郡太守之事，有时刻警醒为官做人以先人楷模之意。两块石碑还未立起，安禄山派人来了。
　　这是天宝十三年（754）初冬。这次安禄山不再借口其他公务，而是委派亲信阎宽、宋謇、李史鱼、平冽4人以判官身份按察平原郡。
　　临齐城西门外，颜真卿把来人目光引向碑刻。先讲技艺笔法，再谈北周陈年往事；踏进衙门内，对着碑刻讲祖宗的无限荣光。接风洗尘，热情款待。
　　“……秦始皇为寻找长生不老仙丹，路经此地时发现这里树木参天、河流如带，且有紫气从天而降。秦始皇赐名厌次，以压住天子……”这样的典故让阎宽他们那个晚上兴奋难眠。
　　第二天他们去临齐城东北15里的神头，游览东方朔神庙。
　　郁葱佳气绕神头，秦帝遥看作厌游。本为汉家钟曼倩，也劳车马到荒陬。这首后人描述厌次风光诗句里的场景出现在阎宽等人面前时，他们一定忘记了自己的使命。4人跟着颜真卿一起为东方朔墓丘培土，去东方朔庙堂祭拜。见夏侯湛所撰《东方先生画赞碑》已苔藓斑驳，几不可识，便让副官吴子晁拿来笔墨纸砚，挥毫重书，并撰书《碑阴记》记述此事。
　　雅兴如此，这4人回到范阳给安禄山汇报里，便有了“一介书生，不足为虑”的结论。
　　这个冬天，常有胡人来临齐城采购粮食、绢帛等物资。颜真卿寝食难安。
　　转眼春天来临，置身临齐城西郊看花台上，万花竞放，花蝶纷飞；鬲津河水清见底，金鲤追绕，微风吹来，涟漪轻荡……这一切，都没能让颜真卿的眉头舒展。蹇昂回来多日，给玄宗的密奏看不到任何结果。北方边地不断有消息传来：大批粮草军备向那里调集，一支被称为“曳洛河”的胡兵队伍开始组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