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小栋
　戴小栋 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
员会主任。山东省第四届、第五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评委。两
次荣获山东省最高文学奖：第二届齐鲁文学奖和第三届泰山文艺奖
（文学创作奖），荣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
　　01
看到那样密集的场景：风烛残年
会下意识将生命的航速调到最低
卷尺般收回的视线卡在了原处
被暴雨击溃后，密不透风的衰老
像经年未洗的衬衣领子朝外翻着
明晃晃的，教人喘不动气
　　天台宗的浅草寺。佛身圆满无背相
　　在东京雨夹雪的恶劣天气里
　　出租车女司机打着雨伞站在雪地里
　　“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
　　祈福。唯有被上帝眷顾的人
　　才会再次看到晴空。一只托盘送
到了眼前
　　目的地和出发地：成田机场
　　在三万九千英尺的高空俯瞰夕照
下的云海
　　一望无际的旧棉絮，多少恩怨在
其中
　　涩谷。喧声鼎沸的小酒馆，美丽
安静的女医生
　　当我们的身体自如地进出云端
　　思想正在获得最大限度的纵深
02
　　有时现象即真相：马脸女人
　　吃进去牛肉、泡菜和面汤，置换出
的全是
　　市井话题。一只宠物狗从毛茸茸
被还原为瘦骨嶙峋
　　则需要一个小时和一把剃刀
　　游泳池是天上掉下来的魔镜
　　每一分每一秒都明晃晃反射着生
命的衰老
　　与之相邻的桑拿房则更接近中年
的真相
　　肉体和精神的完全赤裸
　　我注视大院里的这些梧桐树已经
十年
　　盛衰荣枯，周而复始
　　全拜时间这把锈蚀的刀子
　　跨过太多的生命栅栏，更愿意浸
泡在
　　语言的浴缸里，捕捉那些眼前一
掠而过的命题
　　千帆过后，真的只余下最后一个
对手
03
　　一脚踏进两段往事的内核
　　看见多年前的汁液正慢慢渗出
　　能感觉到自己的洇湿但天空暗了
下来
　　顷刻间换上另外一幕布景
　　“脸为什么会突然肿起来呢？”
　　一只秋后的蚊子悄悄靠近，停在
又一个十字路口
　　我刚看懂女医生关切的眼神
　　就听到一阵蓄意的呻吟。挂着吊
瓶的老妪
　　翻了下身，记忆再次被掀开一个
口子
　　露出血肉模糊的过去，这时穿堂
风裹挟着市声
　　疾掠而来，污秽的墙壁上那些奇
怪的脸谱
　　一闪就消失了
　　秋天是离天国最近的季节
　　对空洞或灵异的声音可以假装并
没有看见
04
　　昼夜交接时分。鱼鹰定格在空中
　　湖面上烟波浩渺，看不清我们的
来世
　　此刻，夏天正火一般热烈
　　抵挡不住夏日的妩媚风情那就不
再抵挡
　　但许多人在夏季到来前已与茂盛
无关
　　他们满身赘肉或提前衰老，人生
的激情
　　早已道路般远去。最初的放弃何
时发生
　　原本笔直的路径怎样出现了致命
的弯曲
　　鱼鹰像紧过发条后的钟摆重新回
到运动状态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就要
和自己的影子
　　一起退回到别人的记忆中
池中的鱼下意识绷紧了肚腹
绷紧，再绷紧些
抵御随时可能到来的生命坍塌
05
　　无影灯下的眼睛笑意吟吟，室内
的光线
　　突然明亮了许多。寒冷，逼仄，隐
忍的力量
　　持续到午后的蝉鸣停了下来
　　晕眩抵达前生活开关转换的频率
终于失控
　　兴致是余生最后的光泽
　　完全从直觉出发能走到离现在很
远的地方
　　但兴尽而返往往会遍体鳞伤
　　一再发生期冀之外的位移
　　生命已不可能再回到它的本来面
目
　　中年以后的日子都已入蛰，所有
的过往如刀刃般
　　深深刻过。不要再轻易挥霍
　　一场急雨后的清凉是可疑的
　　溽暑和沉香正在悄悄集结。反复
地活着
　　深藏和显现的均一目了然
06
　　雪花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后登场
　　天空明亮起来。踏雪的狗记不清
过往
　　兴奋得不能自持。从容的冷意
　　立于浩渺的天地间彼此不再存一
点戒备
　　铲雪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外
　　内心的力量开始慢慢生长
这个冬天，雪和大把大把的时光
反复落下。一次次覆盖，清零。
万物无声
在探寻风物与心境微妙关联的瞬间
忽然涌上难以抑止的和解冲动
07
　　成为鱼后只需要静静地划水
　　一对鸳鸯首尾相衔游了许久仍无
倦意
　　一只河豚吃力地驮着满腹的肥甘
厚腻
　　在陆地时的威风已荡然无存
　　美人鱼出现在岸上，波心开始荡漾
干扰了正常行进——花瓶掉下来
碎了一地。一个转身过后
中产阶级的癖好在水中清晰显影
时间的消逝像刀片在空气中一闪
历史正安静地着色
08
　　马齿徒增。中年以后的许多日子
都有了来头
　　时间仓库，尘封的门。虚无就站
在门口
　　只是睡眠之门的外面还有一层厚
厚的帘子
　　凌晨4时，找不到返回的缝隙
　　定力与欲念在收官前的晕眩中对峙
　　眼睛相互躲避躯体彼此逃离
　　孤寂铺天盖地。给座钟上弦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在午夜时分肥瘦相间
神秘的暗示。临门而卧的狗蜷伏着
失忆：一屋子昏黄的精致漫了过来
09
　　金属杆横亘在又一个春天前面
　　我上前一步握紧它，握紧迅即而
来的寒凉
　　与天空保持T字形
　　不动声色。顺便拉直不能再弯曲
的脊骨
　　悬浮。飘升。春天的原野上
　　响彻着亡灵们次第而去的脚步
　　突如其来的光，鹰一般盘桓着
　　一辆汽车突兀地站立在面前
　　黑色的表情———种阴影
　　沿丁香花开的方向渐行渐远
　　悬吊着，目睹倒卧的钢铁躯体一
点点冷却
　　怀念它刚刚周祭的主人，再也不
会返回的事物
　　悬吊着，在越来越寒冷的金属杆下
　　在前生和今世巨大的峡谷中间
10
　　从布拉格乐章到古琴曲
　　中间只有一扇虚掩的门。许多张
嘴巴在喋喋不休
　　一曲未终，行进的亲人队列倏忽
少了一人
　　持续的阴雨寡照，突如其来的大
雨倾盆
撂荒地上的鸟儿重又啄食跳跃起飞
百花争艳草木葳蕤
看不清容颜的众生苏醒过来
物是人非。显现，继续显现
　　越来越接近真相。那么多的中年
边界
　　无论怎样迂回终究都是抵达
　　当再次身处万劫不复的险境
　　惟及时梦醒是最好的自救。现在
　　我在后花园里的春天，站在距离
生死同样远近的地方
　　移步换景，写下哀痛日记
(注：本诗系长诗，刊发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