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十几年了，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我多么想和父亲说说话呀，哪怕能说上只言片语。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每次见到父亲，父亲只是慈祥地笑着，却不和我说一句话。
　　十几年来，父亲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灰白而直竖的头发，饱经沧桑的脸，永远慈祥而亲切的笑容，高度近视却充满憧憬的眼神……
　　父亲爱干净。见到父亲时，几乎每次他都是在打扫老宅的小院。院里的那株老枣树蓬着头孤寂而苍凉地站在东边的草屋前，黄昏的炊烟缭绕在树枝和小院的上空，灰暗的暮色里，父亲佝偻着腰，一下一下地扫着。这时，我的心中溢满着温情的潮水。为和父亲说说话，我故意站在父亲面前，可是，父亲还是一下一下地扫，并不和我搭话。偶尔也看见父亲坐在老屋的炕边上——那是上世纪70年代修建的老屋，窗子上的玻璃都已灰黄，有的地方钉着塑料布，在风中发出“嗒嗒”的响声。屋里光线很暗，父亲坐在炕上，因为背光，面庞有些朦胧，只有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和灰白的头发轮廓分明……
　　记忆里，父亲经历过许多苦难。不止一次听村里的老人讲：父亲7岁时，奶奶去世，扔下他和3岁的二叔。爷爷续弦的奶奶相继生下三叔、四叔，生活更加困难。父亲10岁，才在爷爷的坚持下去上学，因为成绩优异，小学上了4年、初中上了2年，父亲就在县一中开始读高中——他是我们那个小村解放后第一个高中生。上世纪60年代，京杭大运河还在通航，为筹集学费和生活费，父亲和几个家庭同样困难的同学每个周末都步行50多里来到德州，到运河上拉纤。那是件辛苦而危险的活，遇到逆风逆水、风大水急拉不动时，大家要一齐摘下肩上的纤绳才行。一次，父亲慢了一步，被倒行的大船拖下运河，他的脖子勒出血，身上擦得满是伤痕，幸亏船撞进河边的红柳林，才捡回一条命……然而这样维持读书的日子也不能长久。父亲读高二时，不到50岁的爷爷在三年自然灾害中被饥饿和病痛夺去生命，父亲只好离开学校，挑起家庭的重担。
　　父亲年轻时没有别的爱好，唯一喜欢的是看书、写字。因为家里穷，白天下地劳动，晚上看书舍不得点煤油灯，父亲就点燃一分钱可以买十几根的线香（像线一样细的香），借着香头上的光亮一行一行地读书。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们兄弟几个每晚在煤油灯下学习时，母亲就一次次说起：你们有福，你爸爸以前总是用线香看书。对此，父亲总是慈祥地笑着说：孩子们赶上好时候了！
　　父亲很俭朴。他的衣服简单到无法再简单，春秋冬三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涤纶中山装，不同的是冬天里面是一件露着棉絮的棉袄；夏天是一件化纤的半袖背心。我上高中时，有一次暑假到棉田里帮父亲干活，中午毒辣的日光下，远远就看见父亲穿着这件背心，背心已很旧，前胸、后背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破洞，溻在背上，破洞里露出父亲黑红的皮肤，像一双双含着无限深情的眼睛。当时我的泪就流出来了——我的慈祥而勤劳的父亲，每天就穿着这样一件背心，背着全家的重担和希望在田间操劳，为生活奔波！
　　父亲很豁达。家里人口多，我们兄弟几个还上学的时候，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连烧柴都是大问题。一年秋天，接连下了好几天雨，家里一点生火做饭的柴草也没有了。父亲翻遍所有的箱子，找出一点钱，去三、四里外的镇上用手推车推回两筐煤。一路泥泞，父亲回到家时衣服上滴着水，在秋风秋雨中冷得哆嗦成一团。母亲含泪引燃父亲刚刚推回的湿煤，为父亲烘烤衣服。父亲笑呵呵地说：“没事，一会儿就暖和过来！”说话间，他的牙齿还在打颤。父亲就是这样，无论生活多苦，他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笑容。村里的人们问他：“你两口儿拉扯着五个孩子，缺吃少穿，愁也愁死了，怎么笑得起来？”父亲总说：“会好的，孩子们长大了会好起来的！”
　　是啊，生活会好起来的！如今，我们兄妹几个都已长大，平时各自忙自己的事情，每年春节，全家十几口人都会回到老家一块儿过年。丰盛的饭菜、和睦而快乐的气氛，让小村里所有人家羡慕和称赞，父亲应该欣慰了！可是，这样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父亲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如今，每年清明节，我和弟弟们都回乡扫墓。凄清的暮色里，长跪在父亲坟前，模糊的泪眼中我仿佛又看见父亲在打扫小院，在田野中操劳。父亲坟上浅绿的春草和空中如蝶的纸灰，氤氲着我的悲伤——父亲，十几年来，阴阳两隔，每次梦见您虽然您不说一句话，但那一刻，我能明明白白地感觉到，您老人家始终没有离开我们……　　　　　　 □老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