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7版）1989年 8月 10日，济南千佛山医院，郭澄清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世间再无“郭大刀”！
　　根据他的遗愿，他的骨灰和他妻子刘宝莲的骨灰一起被运回宁津县郭皋庄安葬——这里是他的家，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他也该休息休息了……
　　说郭澄清是一个作家，不如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更好。他的笔触从没有离开过自己熟稔的农村。实际上他的写作就是在稿纸上种植小麦、玉米、大豆、高粱、地瓜、白菜、南瓜、萝卜、韭菜……起早贪黑是不可避免的。
　　哪一个农民梦见自己的高粱拔节，还能安安稳稳地赖在梦里不起来呢？不能！他要披衣而起，趁着早晨还没落净的星光，蹚着路边小草上的露水，去看看自己的高粱。在村口，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就是想打一个喷嚏。可是，他赶紧捂住了嘴，他怕惊醒了那些熟睡中的庄稼——庄稼也不容易，白天使着劲儿地往上长。赶上月光好的晚上，有些庄稼误以为是白天呢，就忘了休息，又多拔了一节。他看见自己地里有一棵高粱长得特别壮实，就笑了。他知道这是为啥。那回赶集时，自个儿憋了一泡屎，就急匆匆地往回赶，钻到自家的高粱地中间，舒舒服服拉下来。拉完后，从高粱棵子上扯了几叶枯萎的叶子，擦净自己的屁股。那几片枯萎的高粱叶子又柔又软。他站起来，刚想走，又蹲下，抠了几把土把那一垛屎埋上，才拍拍手放心地离开。
　　他准梦见过自己趴在土地上，呜呜地哭。究竟哭的是什么，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他把一块块土疙瘩捻碎，放在鼻子上翻来覆去地闻，他听到了土地喊着他的乳名。
　　树，说长高就长高了。他故作惊讶，逢人就说：“你看看河沿上那几棵钻天杨吧，也没怎么管它们，怎么就猛不丁地长了这么粗长了这么高呢？ ”其实，人家知道他这是在显摆。他就是想显摆显摆，面对丰收，谁又不想说道说道？谁又能忍得住呢？人懒地发赖，家贫出妖怪。勤快人家的地，还用说？看庄稼那个长势，就知道这地的主人是个啥样的人了。千万甭听一些人吹牛拉蛋的，只要看看他家牲口的毛色是水光溜滑还是扎煞着脏啦吧唧，就知道他家的家底儿。
　　说郭澄清是一个官员，就更不靠谱了。他的确当过官——宁津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宁津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宁津日报》副主编、山东省革命委员会文化局创作办公室主任、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可是，他觉得坐这些交椅都不如坐自己家的土炕踏实。土炕上摆一个吃饭桌，该吃饭时一家人围坐着，一边呼噜呼噜喝玉米粥咔嚓咔嚓嚼萝卜咸菜，一边聊些家常。有时说到兴头上，也话天下大事。当然，天下大事，也无非是东风和西风、革命和反革命。没办法，那是一个时代最时兴的话语。那年月在家里也不能口无遮拦地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北墙上眼睁睁地看着呢。说着说着，有时郭澄清会猛不丁地走一下神儿。原谅他，他又想起了小说里的人物。撤掉饭碗，抹几下桌子，他又把稿纸摊在上面，一写就是一个上午，一写就是一个通宵。得说说那盏泡子灯，是它眼睁睁地盯着他写下《大刀记》的。还有墙上那个黑影，它也陪着他打夜作。就连那袅袅的烟雾，都分毫不差地学了来。学到惟妙惟肖的绝佳处，泡子灯看见过那黑影伸懒腰打哈欠。当然还有他的“黑妻”刘宝莲，这一生跟他睡过几个囫囵觉啊？她有时会调侃他两句：“嘛也不会，成天价就知道诹书咧戏。 ”他干咳两声，吐掉嘴里的烟头，抠抠鼻子里的灰，笑笑：“傻婆子，知道个啥？ ”
　　“我算什么呢？ ”他肯定这么想过，“咱哪是个当官的料？咱是个农民。咱是在稿纸上种地的农民。 ”于是他就坦然了，把钢笔当成铁锨，当成犁和耙，把钢笔水当成浇地的水，把脑汁当成种子，把阅读当成肥料……
　　郭皋庄外的一个土疙瘩上芳草萋萋，偶尔起落的几只麻雀、灰喜鹊、啄木鸟成了这个土疙瘩的点缀。那些曾经络绎于路上的脚步声渐渐淡去，《大刀记》里的厮杀渐渐淡去，《黑掌柜》的手上绝活渐渐淡去，《茶坊嫂》爽朗的笑声渐渐淡去，生产队里热火朝天的生产竞赛渐渐淡去，《赶车大嫂》的鞭哨声渐渐淡去……他们是郭澄清这个鲁西北汉子的魂魄。
　　梁永生肯定老了。他的儿孙辈们在鲁西北大地上，挥舞的不再是大刀片盒子枪。他们早就发了家，有的还被称为企业家。铁头和骆驼要是还活着的话，也七十大几了吧？他俩对新中国六十多年的历史比我们有发言权，他俩还认识郭澄清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是谁在念这首诗？
　　那乡井里的一草一木肯定认得郭澄清先生的魂魄，你没听见姑姑妞草翘着头说：“孩儿啊，回来了？ ”他说：“回来了。 ”姑姑妞草抚抚他的头说：“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