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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园
  □韩春山/文
  屋里没开灯。
  她凑到窗前,外面的灯光照到了脸上,她往回缩了一下,身子还是丢在灯光中,她觉得这是个安全的距离。她害怕被看到,心里滋生出的自卑与羞怯是从进入县城开始的。
  儿子的这套房子在一楼,窗子正好对着小区大门,下午来时询问他的那个人还站在那里。这个时刻进小区的人稀少,偶有人也被叫去登记、测体温。她想着这些人大概全属于她这一类。有汽车进来,灯光在她的窗子上闪了一下,把屋子照得通亮,闪过之后她发现那人正朝着这里张望。
  幸福园小区她只来过一次,那时儿子大宝住进来时间不久,恰巧儿媳出差。拗不过大宝三番五次恳求,她带上换洗衣物,发狠要住上几天,但午饭后就要大宝开车送她回去。
  地里没活儿,可鸡呀狗的都会盼着她回去的。这样的理由反复说了三五遍后,儿子便把还没打开的包裹重新丢进车里。其实,上午在车子开进城区时她就后悔了。街道上的行人个个光鲜,既使满头银发、看上去要大她二十岁的老太太也都腰板挺直,走路生风。面容白净的更像是在牛奶里泡过。
  车子还没进村,她就远远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有事呀老哥?
  我去前面串了个门。
  望着张有强略显慌张地离开,她狐疑地朝他所说的前面瞅了几眼。儿子说,有强大伯过得自在。她说,人也利落。
  到县城走了一圈,她的心跟着飘了一圈。踏进家门,她才觉得落了地。
  这次进城是坐着刚开通不久的301路公交车。上次别说轨迹,连方位也完全没有印象。小区门口站点下车,10号楼2单元101室。这些数字对于她这个高中尖子生来讲,是能够记住的——只要她用心去记。
  你登记一下!随着人流涌进大门时,听到有人喊她。行礼箱四个轮子发出的刺耳声随着她的脚步也止住了。虽然对方口罩遮了大半个脸,但那双眼睛让她惊喜又略带迟疑地喊了声:张——
  那人愣怔了一下,僵持了两三秒后,对方摆手示意她进行登记,她这才回过神来——认错人了。登记程序和她们村口一样,她很流畅地依次把项目填完,竟忘记欣赏大半辈子引以自豪的钢笔字。过去每当这种时刻,她都会陶醉一会儿。那个男人朝她刚刚登记过的地方扫了眼后,又从头到脚进行扫描。这一扫,让她很没有自信,她下意识地把脚往后挪了下,尽管脚上的半高跟皮鞋还是新的。
  有锣鼓声在不远处响起,那种节奏和当年村里秧歌队时一样。她的腿也跟着抖动起来,肥大的裤管把灯光抖得很碎。楼前小广场上有几个女人聊天,她听不清内容,但笑声听得真切。窗前灯影里的树叶婆娑起来,跟着,一阵凉风溜进屋子。她这才想起,村子里那种带着草腥味的燥热没有了。
  咱住的一楼,冬暖夏凉,接地气,住进去你就知道了。儿子劝导的话,得到了应验。没开空调,也没感觉到热,但细密的汗珠从胳膊上渗出,她感觉到了。
  去年麦收过后,承包地全部入进了合作社。从此她每天靠收拾屋子、浆洗衣物打发时日。自从儿子高中住校,这么些年都是一个人过,全没有现在的寂寞。闲下来的时光,她觉得自己应该像文书张有强那样不仅干净利落,更要活得有滋有味。
  每天穿得像城里人!村里人这样形容张有强时,她明白话中另有含意,她反而觉出这没有什么不好。
  拉上窗帘,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有一束光穿过窗帘中间的缝隙正好打在儿子与媳妇的合影照上。
  他们去了邻省发展。年轻人对工作总是挑来挑去,一点也稳不住性!她在电话中不止一次地这样唠叨,也明知道她是阻止不了的。就像不能阻止儿子找了个外地的媳妇。
  大宝以来城里帮着照看房子的理由劝说了多次,她都不为所动,但儿媳的电话起了作用。应该换换脑筋了。说下天来,乡下各方面都不如城里条件好,还是来吧。不是儿媳的理由让她折服,而是她的角色及诚恳态度让她思想有了松动。
  大宝大学毕业时,把邻省的女同学领了回来,说是在那边已找好工作。邻省也是外省,对她来说是很遥远的地方。与儿子相依为命十几年她没打算离开村子,更何况现在农村环境条件都好了呢。这辈子每天都在想着如何改变命运,供儿子完成学业只是改变命运的一部分。偶尔闲下来时,她还会看上几页书。儿子说,等那边安顿好了,就接您一块过去住,您不是很向往城里人的生活吗?将来您也可以看看书、写写字,找些有兴趣的事做。想家了就回来看看。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每个人的生活应该是立体的,有诗也有远方。
  她对儿子说,你说的这些,前几年我还有些心动。现在不想了。真要走了,你们诗和远方都有,我只剩下远方了。不欢而散后,儿媳还是既定的儿媳,只是再没有回来过。
  不久,儿子告诉她,他们决定回县城安家,不去邻省了。虽然距邻省只有不足百公里路程,县城居中间。她感觉与儿媳妇之间已生隔阂,距离近了一半,隔阂是增加了一半,还是减少了一半,她心里没了底。她决定,不去叨扰他们,不在年轻人脸色下面过日子,余生就在乡下了。
  省城大学生来村里开展社会实践活动时,她跑前跑后,给学生们讲村史、讲祖先东方朔的幽默故事;墙体彩绘,她帮着提画桶、递染料,把记忆里的牛马车辆等涂在了村史馆的墙上。大学生离开后一段时间,她都陶醉在街景里,陶醉在画面的故事中。太阳晒,风雨打,墙绘的色彩淡了,她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淡了。
  她把所有的灯全部打开。这是个两居室,比起乡下来,虽有些逼仄,但齐整、洁静,似从来没有人住过。家具全都是紫红色的新中式风格,只是表面上都覆了一层细细的灰尘。她不明白,孩子们的偏爱为何与她这把年纪的人一样。一把摇椅静静地摆在阳台上,头枕部位一块白底蓝细花绒布让她觉得眼熟,想起大宝媳妇来家里时马尾辫上扎的饰巾。绒布是用针线缝织在上面的。由于滕条容易夹头发,乡下的那把在相同的位置上,常年铺了一块毛巾。她坐上去晃了起来,感觉很惬意。她突然停住了,快步来到行礼箱前,打开后找出一张银行卡,里面是合作社先行支付她的一年租赁费,她要交给大宝,最好亲自递给儿媳手中。
  夜深,听不到暗里的蛐蛐声,听不到池塘里青蛙鸣,她不但没有了孤独的恐惧,想起门口那个人,还有了对新一天的期盼。
  城里的空气也是很新鲜的。这是她早起走在公园小路上的感觉。公园就在幸福园小区对面,她走在狭窄的小路边缘,让出更大的空间给那些晨练的人们通过。皮肤刮擦到路人的衣服,她感觉到衣料柔滑细腻,认为那是城里人特有的衣料质地。她干脆选了一个树木茂密的地方住脚,观察着这个新鲜而有陌生的新世界。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走来,她揉了揉眼,心也咚咚地跳起来。她还没看清,那身影就在前方拐弯处不见了。太阳在拐弯处露出半个脑袋,天空一下子灿烂起来。她呆呆地望着,透过树叶的光斑越来越强烈,刺得她眼睛流出了泪。
  儿子微信对她说,车棚里有一辆永久牌子的自行车,是为她准备的。车座子上罩着一个白底蓝细花绒布座套,是兰青特意逢制的。车钥匙在门口鞋柜上面的抽屉里。本来车子能放在负二层储藏室,怕她推车不方便。兰青是儿媳妇,这个名字如果儿子不提及,她会永远忘记。大宝还告诉她,有事可以找物业张经理,他提前打过招呼。
  她在车棚里找了大半天,没有找到儿子所说的自行车。她把钥匙插进了一辆相仿车子的锁孔,差点拔不出。在摸了一手灰、急出一身汗后,她才想起找物业。
  她是从门前的导引图上找到物业办公室大体方位的,和10号楼几乎对角。小区比她想像的要大很多,每个楼的四周都被不同种类的花草簇拥着,层层叠叠。混了大半辈子,在这里只认出月季和菊花两种。她一路走一路算出了小区里住的大概人口。 40栋楼,每栋18层,平均三个单元。三栋楼的住户就和她们全村户数相当了。她对着眼前一栋楼的窗子从一楼寻到十八楼,只有三个窗子开着,再上面是楼顶,楼顶上面是流动的白云。她想,虽然满院满路都是陌生面孔,兴许某一扇窗子后面,就有她熟悉的人。
  快到物业门口时,她听到有歌声传出:
  线儿长针儿密
  含着热泪绣红旗
  热泪随着针线走
  与其说是悲不如说是喜
  多少年多少代
  今天终于盼到你盼到你
  ……
  谁是张经理?望着办公室里站着坐着的好多人,她问。你找张经理呀,他在隔壁领着大伙儿练节目呢!前台一个戴着党员徽章的年轻人探出被遮挡的身子,热情地答到。
  你找张经理有啥事,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看到她欲要转身离开,年轻人叫住了她。年轻人在前面走,她跟在后面。在房子端头的储物室里找到了那辆自行车。
  你认识我们张经理?
  不认识,听人介绍来的。
  咱们小区人多,一般超过一周车子不动,就会被认定为僵尸车搬到这里。
  年轻人扬手指了指里面靠墙的两辆被灰尘完全蒙住的车子继续说,像那些,已放在这里好久了,在没有研究出具体处理办法之前,只能呆在这里。
  推自行车出来,她一眼看到了昨天大门口的那个男人,正堵在有歌声的那间屋子门口,一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扶住门。
  他就是我们张经理。年轻人说着,和她来到张经理面前。“庆祝建党百年,这是当前最大的政治任务,咱们小区的工作不能让你一个人扯了后腿……”
  张经理嗓门很大,表情有些急。屋里的歌声戛然而止,他随手把身后的门带上。以后有啥事尽管找我!年轻人悄悄地冲她说完,然后摆摆手,继续接听另一个来电。
  张经理,我住10号楼,大宝找过你。她站在台阶下面,仰着脸等张经理打完电话,转身欲离开时叫住他。
  张经理转回头,嗯——哦!大宝和我提过,有啥事尽管说呀。张经理显然还没从情绪中走出来,奔跑着的怒气因为突然的急刹车,使得面部表情很不自然。还没等她接话,张经理便进到了屋里。
  她愣了片刻,想听到屋子里再有歌声传出,后又觉得无聊。离开没有几步,突然就听到了张经理在后面问她,会不会唱《绣红旗》。她没加思索地回答——很熟练!
  这首歌对她来说已浸到骨髓里了。她是在很小的时候,跟着村里的秧歌队学会这首歌的。人家在演出间隙休息时,都是她跑到场子中央唱这首歌,还有动作。
  跟在张经理的屁股后面走到前台时,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望着她。
  大家听我说,张秀凤不能参加咱们的排练了,我临时找来个救急的。这是——你叫啥——?
  高金凤!她的声音很低。
  走了个秀凤,来了个金凤。大家鼓掌欢迎一下。
  面对突然到来的她,人们有些懵圈,但只有两三秒钟的短暂停顿,掌声便热烈起来。
  张经理先让她站在最后面,边唱边学表演动作。一曲下来,张经理问她,算上今天还有三天正式演出,能学会吧?她说,应该没有问题。排练第三遍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她不但嗓音好,动作已基本跟上大伙儿的节奏了。张经理喊她到前面去,嘴里哼起“千分情万分爱”的同时,兰花指在胸前轻轻地划了个躺着的8字型。说,内心要有满满的幸福感,还要荡漾在脸上才行。她的手比划了半天,张经理还是摇头,就在身后抓住了她的手往前送。她表情有了慌乱,想把手抽回来。张经理感觉到了掌心里的似是而非,非但没松手,而是抓得更紧,只到把动作做完。“热泪随着针线走”这句,右手要缓缓顺着脸颊从上至下划过,然后再慢慢伸出去。这次,张经理跨到她身前,背对她继续示范着。
  中午临散场前,张经理把她夸奖了一番,明确告诉大家,如果都像高金凤女士这样有灵性,夺得前三名应该没问题。
  李晶,你有竞争对手了,高金凤怕要超过你了。
  就这样把张秀凤顶替了,如果人家下午回来咋办?那个叫李晶的问。我问过了,她是去济南看孙子。张秀凤说看完二胎看三胎,回不来了。张经理说完,人也到了门外。
  李晶发髻高盘,身材也好,看上去很精干。李晶问她,咋没见过?她说了自己的情况,还在李晶的要求下,互加了微信。
  她哼着《绣红旗》的调调回到家中后,又把上午学的动作体会了一遍,然后就沉浸在《绣红旗》的意境当中。直到有微信铃声,她才回过神来。微信是一个叫“花好月圆”的发过来的:
  我们老张夸赞你是对你的鼓励,要正确认识,不要骄傲。
  她想起来了,“花好月圆”就是李晶,还没来得及备注名。她有些羡慕人家。
  下午,她没有见到张经理,排练由李晶领着。有人告诉她,张经理女儿明天开学,他带女儿去购物了。她指指前台上的李晶,说这事应由当妈妈的去做。那人笑了,咬着耳根说,她还没追到手呢。
  整个下午,李晶始终安排她在队伍的后面,让她把基本功扎牢。一天下来,她心里反而更踏实了。
  与其说是悲不如说是喜
  多少年多少代
  今天终于盼到你盼到你!
  这个晚上,她都在哼着曲调、背着歌词、跳着步子。最后想起李晶,嘴角往下一撇,微笑着摇了摇头。
  她决定明早去公园拐弯的地方等,真要是他,应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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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04 版:文学·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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