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春山/文

我努力着，想用碎片拼贴出一种美丽

——题记

7.
　　4月27日，区纪检委对神头镇扶贫工作中出现的问题有了处理结果：给予人大主席任秀霞诫勉谈话，给予管区书记张洪刚党内警告处分，延长帮扶干部于腾龙的党员预备期资格……
　　让华震书记感到更加焦虑的问题随之来到：经区常委会研究决定，冻结神头镇的干部调整。“神头镇把扶贫资金挪用了。”“一户两个牌子，一个牌子享受扶贫政策，一个牌子不享受扶贫政策。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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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种传言迅速笼罩了陵城大地。
　　“对于这样的结果，如何面对家人？ ”我问到这个问题时，任秀霞回答得很坦然。
　　“他能理解我，因为他知道我加了多少班，干了多少工作。好在家里不用管，孩子上大学，没有负担。 ”
　　任秀霞告诉我，自分管扶贫工作以来，如果晚上加班，一般都在夜里一点后休息，最晚到过凌晨3点钟，有一段日子几乎天天加班。附近住着的居民通常把扶贫办称作“常亮部门”。偶尔晚上回一次家，早上7点半之前就要赶过来，否则，一些扶贫干部就在门口等上了。如果来不及吃饭，就到对面的伙房里拿上俩鸡蛋，再来一杯白开水就可以了。
　　“扶贫问题的咨询一个接一个，手机的电量往往一上午也维持不了”任秀霞这样描述她正常时间的工作繁忙程度。
　　任秀霞是前孙镇人，1995年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邓集乡政府工作。 97年结婚时，爱人在徽王教书。为生活方便，他们平时把家安在了邓集乡政府。 2000年乡镇合并后，她的家也跟着搬到了神头镇。合并过来后，她在党委办公室工作，后来到了经管站，再后来下到管区。
　　那个年代，乡镇上条件差，任秀霞住在政府大院里的两间平房里，孩子由婆婆看着。冬天早起，缸里的水往往都是冻住的，用水时要先化开。
　　“每年清欠工作开始后，我和大伙儿一起往往天不亮就到了村民门口，中午时找个阴凉处，吃包子，喝凉水。晚上一般等到户户关上大门后，才回到乡政府。 ”
　　她还提起当年任管区书记时的一些情况。2011年，在刘庄管区任管区书记的同时，她还兼着李家屯村党支部书记。过去，通往李家屯的路坑洼不平，村民怨声载道。修路涉及资金、土方等问题，最后在镇党委的支持下，采取镇上拿一块、村民集一块的方式。好在村里的代管会计也是镇上派去的女同志，俩人做伴，吃住在村里。为修路，先是召集党员干部做工作，发挥他们的模范带头作用，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把党员干部发动起来后，村民们也就跟着动了起来。因修路占土地400余亩，伐树2万多棵，村民的理解和支持，使得在较短时间内完成了土方任务。当时正值夏季，任秀霞骑着电动车的身影时常出现在施工现场。尘土、日晒，让长期裸露的脚踝像涂了一层染色剂。
　　道路修好后，接下来她想再把村里的支部班子搭建好。通过各方面考察，她认为62岁的老党员吴学文很合适，谈了几次后，都被对方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工作陷入僵局。任秀霞决定面向全体党员干部开一次会，以摆明利害。
　　“路修上了，下一步还要把路灯安上，让全村亮起来。这些日子大家都看到了，我一个外乡人，又是个女同志，都能干了这些活，你们一个个汉子就这么怂吗？ ”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会开了一个晚上，大家议论了一个晚上，就是没有一个人勇敢地站出来挑担子。面对沉默不语的人群，任秀霞动了感情。
　　就在这时，读小学的儿子打来电话，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家，爸爸学校里晚上有课，他自己在家待了一个晚上了。
　　“妈妈还要再待些时间回去，你自己先睡吧。 ”任秀霞说着，语音里有些哽咽，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一阵委屈。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身子扭了过去。“散会吧，回去后大家咂摸一下今晚上我说的这些在不在理。 ”
　　人们悄悄地离开了会场，只剩下吴学文落在了最后。他走到了任秀霞跟前，说：“没人愿意干，我接过来吧，我一定给你争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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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任秀霞一周后，拍摄希望工程“大眼睛”女孩的摄影师解海龙，在前屯村搞了一个摄影展，因我的作品有幸参展，借此机会特意绕道去了西邻地李家屯。这次，我伫立在大街上沉思良久，仿佛看到了任秀霞的影子。
8.
面对传言，神头镇党委政府一班人在思想上高度统一。华震书记首先亮明自己的观点：区委区政府的决定是正确的、及时的。调研组的意见反馈，暴露出我们在扶贫工作中存在的诸多问题，要想打好翻身仗，我们不能从客观上找更多的理由，不要与其他乡镇比工作量，要从主观上找原因，对照扶贫政策找差距。我们的扶贫工作应当细一些、再细一些。“半年考核，省里点名要来神头。咱不能有任何懈怠想法，户多、量大这不是理由。我没有任何想法，你们也不能有任何的想法，扶贫工作既然出现了纰漏，就更要干出样来让社会上看看。”这是任秀霞在纪检委的处理结果公布以后，第一次扶贫站工作会议上这样对大家讲的。华书记怕任秀霞有思想压力，要找她谈一谈，刚开了个头，任秀霞说：“华书记，你放心，比起我们来，你的压力更大，全镇上下的干部全看着你，想走的走不了，想提的提不了。 ”
　　华震听后很欣慰，有了这样的理解，他还能说什么呢。“常亮部门”的灯依然常亮着。
　　其实作为奋战在扶贫工作第一线的神头镇扶贫干部来说，心里一点想法没有那是不现实的。“这次扶贫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其他乡镇有没有类似问题的存在，我看是有的。神头出了个张小淋、张秀春，其他乡镇也会有个王小淋、王秀春，只是没有暴露出来……”
　　社会上有关神头扶贫工作的谈论热度与神头镇全体干部保持的冷静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神头镇党委政府在寻找一种突破。就在这时，区里与扶贫相关的各职能部门与乡镇之间的联系突然频繁起来：具体标准、工作指南、指导意见等相关各系统内扶贫政策，开始通过设在乡镇的分枝机构传达到任秀霞他们这里。
　　“整合区各职能部门在乡镇的各个窗口，镇上没有窗口的，就把区里的同志请到镇上来，给全镇所有干部来一个集中培训，彻底扭转职能部门扶贫政策与乡镇脱钩的问题。 ”
　　培训班上，文教、卫生、社保、残联，计生、住建等部门人员全都上了主席台，他们面对台下60多名帮扶干部，依据帮扶手册，一条一条地捋、一页一页地翻。有不明白的当场提问，当场作答。“贫困小学生住校的每学期补助500元，不住校的每学期补助250元。 ”文教部门负责同志说。
　　“一级二级残疾人员，享有政府的生活补贴。 ”残联负责同志说。“三级四级残疾人员，有低保的也可以享受每月100元的生活补贴。 ”社保人员补充说。
　　“原来规定的60岁单身人员可认定为五保户。今年这一政策又有新变化。一级二级残疾人员，今后不可能娶妻生子的单身，可放宽到30岁。”民政所的负责同志，手里摇晃着刚刚接到的通知说。
　　神头镇像这样的培训班，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就举办了两次。
　　针对培训班上了解到的新内容，他们对全镇所有贫困户重新进行梳理。让每个帮扶干部审核所包贫困户有没有疑似残疾人员，如：走路划圈、常年卧床等。过去残联部门要求凭残要见本人，但有些病人根本出不了门。见不到本人，办不了残疾证，就享受不到相关政策。镇领导经过与残联沟通，把来自德州第二人民医院、临邑精神病医院、陵城区中医院的鉴定专家请到了镇上。那些行动不能自理的，镇上安排车辆把病人拉来鉴定。有些病情严重实在不能出门的贫困户，采取帮扶干部录视频的方法，专家通过手机视频，鉴定出残疾级别。通过这种方式，全镇补办了202张残疾证。其中有40多户符合享受残疾政策的贫困户领到了生活补贴。
　　贫困户人居环境整治工作量大，镇长蒙昌文亲自抓。对所有贫困户的生活进行提升改造，没有家居的配家居，不通自来水的，安上自来水。凡住房被鉴定为C级的，能修则修，不能修则盖。生活区、养殖区全部隔离。仅此一项，2020年上半年，全镇共投入资金62.8万元。有52个C级贫困户已列入住建系统的整改计划中。
　　许思忠告诉我，任何一项与扶贫有关的工作都来不得半点马虎，因为村民的眼睛始终在盯着我们。就拿危房改造来说，C类房屋又分了三种，一种是已列入住建局改造系统；另一种是符合改造条件还没有列入，需要追加的；第三种是属于贫困户但不够扶贫补助条件的。他举了个例子，在月河村，帮扶干部对一户被界定为危房的村民调查后发现，其三个儿子条件都很好，大儿子在外做生意，二儿子家里有联合收割机。像这样的贫困户就不能享受扶贫政策。于是，他们从系统里报到区扶贫办。“通过集中培训，好多过去不知道的问题，一下子全明白了。 ”许思忠说，尤其是有关低保的政策。过去，即使你把住院单据摆在眼前，咱也看不明白哪些可以报，哪些不能报。
　　另外，除了对扶贫户的管理处于动态之中外，扶贫政策也存在一个动态问题，就拿养老保险的领取来说，过去规定60岁以上老人可以领取，但对残疾人来说，55岁就要可以领取。这些新政策、新内容，帮扶干部要及时掌握，工作要及时跟进。
9.
在采访许思忠的过程中，遇到了前任扶贫站长马建，他参加了一个区团委召开的贫困户爱心小屋捐赠会，刚刚回来。他现在的职务虽然是神头镇团委书记，但却是神头扶贫站的主力军。
　　第二任扶贫站长高明贞调到区纪检委后，对于扶贫站长一职，镇上采取了竞选的方式，条件是所有30岁以下的乡镇干部都可以报名。张金成从报名的17名乡镇干部中脱颖而出，成为神头镇政府第三任扶贫站长。张金成上任不到两年时间，于2018年8月又被组织部门选拔到区纪检委工作。随着人们对扶贫工作的认识越来越深刻，镇上再一次竞聘扶贫站长时，大伙儿的热情已没有一年前那么高涨。马建，山东建筑大学工程造价系毕业的大学生，于2017年通过公务员考试，分配到神头镇政府工作。在只有4个人报名的情况下，马建成为了神头镇政府扶贫站的第四任站长。在镇政府，好多人评价马建是个急性子的人，有了工作，恨不得一下子干完。“马建的身体纯粹是累垮的！ ”
　　提起马建，任秀霞感慨地说。马建刚到镇上工作时，先是在办公室。那会儿，出现在大众视野的是个身体强健、活泼好动的小伙子。在马建刚任站长两个月后，面临“脱困失能”人员生活补助发放问题。由于他对业务不熟练，没有在上级要求的时间内把生活补助金及时发下去。当时正值秋收季节，正在农田里监管玉米收割的任秀霞突然接到区扶贫办的电话，通知她：对于“脱困失能”人员生活补助没有及时发放到位问题纪检委要介入，要问责。她这才忽然想起，这项工作之前忘了叮嘱马建。
　　马建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任秀霞嘱咐他安心工作，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把补助金发下去。由此，她到纪检委向有关人员说明情况后，依据有关规定，做了深刻检讨。
　　这件事虽然这样过去了，但在马建心里却留下了阴影。他在工作上更拼命了。“如果手头有工作，对他来说，是分不出休息与工作时间的，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不知道下班。 ”任秀霞说。
　　今年29岁的马建，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爱人在义渡实验小学教书。刚上任时他没有觉得扶贫工作这么复杂，工作量这么大。各职能部门对口下来检查扶贫工作，神头镇是必到的，因为这里的贫困户多，各种类型齐全。
　　马建告诉我，为了迎接检查，把扶贫工作取得的成绩展现出来，一般需要前一天晚上准备资料，第二天再围绕着检查组工作一上午。前脚打发走检查组，再打开电脑邮件就会发现，又有新的检查组要来了。早饭很少有时间吃，中午饭因工作会拖到十二点半以后，等匆匆扒上两口饭，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各帮扶干部就全来到了，再给他们安排第二天要检查的内容。
　　他担任扶贫站长期间，夜里加班到两点钟左右的次数占了他整个工作的三分之一。晚上实在熬不过，就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
　　如果想儿子时，无论加班多晚，他都会在夜里骑上电动车回家一趟。这种情况夏天还可以，冬天就不行了。
　　一年以后，他终于累倒了。
　　2019年7月正值麦收，还分管着农业的任秀霞正是最忙的时候。马建前一天接到通知，第二天有五个检查组来检查工作。有检查贫困户补助资金到位情况的，有项目审计的，有行业部门的“国奶扶贫”（贫困户哺乳期间的产品慰问）“光明扶贫”（对眼睛有问题的贫困户进行产品慰问）。中午安排好大家在伙房吃饭，他再通知各相关村庄，各贫困户和项目所在企业，要求他们应准备的资料等。马建记得那天中午他没有来得及吃饭，领着五个检查组马不停蹄地在各村庄转了两个多小时，回到镇上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他坐下来喝了一口水，看了看表，指针指向了3点20分。 3点半他还要在二楼会议室参加一个活动。他想站起来活动一下，却感觉两腿已失去知觉，接着身子开始下滑。同事们发现后，迅速打电话通知卫生院医生。扶贫办与卫生院相隔只有200米的距离，医生很快赶了过来。测量结果为每分钟心跳213次，血压为120~170。其实早在两天前他的病已有前兆，鼻子出血，呕吐，当时他并没有在意。医生建议他去区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区医院的检查结果为心脏器质性损伤。这么年轻就得了这种病，身为医生的父亲很是心疼，便带着他去北京、济南进行检查治疗。马建想着手头上的工作，很不情愿地跟着父亲转了一圈。从省城回来的第二天就赶到了镇上。
　　马建第二次累倒是在两个月后。他说，扶贫工作每年最忙的两个工作是贫困户的分红和动态调整，而这两项全都集中在9、10两个月份。每年的分红过程和第一次几乎没有区别，上报、公示等程序一项不落。在贫困户的动态调整过程中，仅人口调查表全镇共发放了14000多份。对377户享受政策的贫困户进行调查，看有没有退出的条件，对不享受政策的另外1910户进行精细化的信息采集。根据信息进行严格的综合研判。
　　上级规定的分红时间是一个月。于每年的9月30日前，分红资金必须划到贫困户的账上。动态调整为两个月时间，每年的10月底结束。
　　分红和动态调整两项工作结束后，放松下来的马建感觉身体有些疲惫。有了上一次的状况，这次他提前感应到了身体已进入到一个临界点。
　　他提前给卫生院的医生打电话，要求人家过来帮一下忙——他又站不起来了。“我经常劝他，说这工作不是离你不行，我们也能干，你是独生子，下面还有两个孩子，万一出点事我没法向你父母交代。他却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能掌握好。实在劝不下，我就向华书记作了汇报，2020年初，由许思忠接替了扶贫站长的工作。 ”任秀霞说。
　　虽然马建离开了站长位置，但好多工作他熟悉，他主动要求在团委书记的工作之外，继续在扶贫站工作。后来，有人说他是主动找了个处分，他只是笑笑。“我干了这么久的扶贫工作，不能说转过头去就不管了，咱要负责到底，要等到验收过去，我要给党委政府有一个交代才行。 ”马建谈起他在扶贫站长的位子下来的经过时说。“如果接到通知，要求扶贫工作中的某一个点需要改动，恐惧就会立刻充斥全身。因为这一个点的改动，需要很大的工作量。”马建这样形容扶贫工作带来的压力。
　　这次神头扶贫问题暴露出问题后，他被延长了党员预备期一年的处理。
　　马建告诉我说，就在省调研组来的前几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接近崩溃的边缘，说不定哪一天会倒下去。“出了事该去承担就要去承担，该去面对要去面对。对我来说，年轻就是资本，刚上班两年时间，没有工作经验。从中汲取教训就可以了。身体的压力，让我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这个处分，只是觉得送走了调研组，我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
　　马建于2013年大学毕业后，先是给别人打工，一年后在德州注册“议金贸易公司”，开始自己当老板，专做空调销售安装业务。也是在那一年，他与多年的恋人——高中时的同学结婚。“2016、2017两个年度为暖冬季，业务量下滑很多。又考虑到家庭需要照料，便有了回陵城发展的打算，当时陵城区正在招考公务员，乡镇综合岗。我对乡镇工作的性质特点全然不知，有人说乡镇工作很辛苦，但当时觉得自己年轻，工作再累还能到啥程度。抱着一腔热血就来到了神头镇。”马建继续说：“这几年，由于乡镇工作任务重，家里管得少，幸亏我有个好妻子，从读高中时就相互了解。所以，我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与她的支持分不开。 ”
（连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