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继志
“师傅，颜城到了吗？”，紧握方向盘目光前视的师傅，停顿了片刻，按了按喇叭，自动报站器传出了清脆的声音：旅客们，颜城站到了。
　　跟着人流，柳香翠鱼贯而出。红色风衣，红色高跟鞋拉着皮箱，斜挎红色坤包的她，双脚踩上了故乡颜城的土地。此时她多么想弯下腰亲吻这片久别的土地，环顾四周陌生的颜城，她极力搜寻着曾经的小城。她打开思维的电脑，打出“旧城”搜索，然而找不到答案的旧城，仿佛已是昨天的旧照，它存放在哪里呢？模糊记忆中那低矮的房屋、那坑洼的道路、那刺鼻的污水、那破旧的车辆，好像正在高耸的楼房后面时隐时现，好像正在柏油路下慢慢苏醒，好像正在清清河水的流淌中逐渐显露，好像正在穿梭不断的车辆背影里悄悄送行……“女士，你好，到车站吗？”柳香翠低头瞅了瞅微笑的师傅，点了点头。坐在车后座的她从坤包里拿出小镜子，端详着自己因激动而红润的脸色，因春风吹拂而散乱的黑发。幼师毕业一晃八年了，离开小城五年了，期间短暂回来为父奔丧。五年的光阴是短暂的又是漫长的。短暂的好像是一顿饭的时间，漫长的好像是睡一宿的时间。吃饭睡觉是人生每天的两个节点，似一条线串联着人生的春夏秋冬，像一幕剧演绎着情感的喜怒哀乐。对了，就是那顿饭，那顿没有吃成的饭，让它的人生拐弯绕开故乡。让她人生的小船在划向憧憬彼岸的瞬间，不知被什么风折断了桅杆。
　　“女士，到长途汽车站了”，“谢谢师傅，一路走好”。柳香翠连同小镜子和记忆一起装进坤包，又迈上了通往家乡的客车。好在是第一班始发车，买票上车有座，距八点发车还有十五分钟，她远望着故乡的方向，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往事的鱼儿浮出了水面。那顿中午饭好像是那一年的八月一号，对了就是，因为那一天是建军节。小村东头王姓胡同里住着王大爷，那一天是大爷的儿子王大壮回乡探亲的日子。
　　这王大壮与柳香翠同村住着，一块读小学上初中，后来王大壮参军，柳香翠考上幼儿师范，分别后通了半年的书信，不知何故后来就杳无音信了。两年后再相见，久别似同兄妹的他们，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分别时王大壮还礼貌地伸出了右手：“翠翠，听说你被村小学聘为教师了？祝贺！ ”“壮哥，你听谁说的，八字刚有一撇，只是临时代课，这不中午我爸要请校长吃饭，如果你没事就过来吧！ ”低头而语的柳香翠把右手在裤子上上下搓着，但终究没敢伸出去。“谢谢了，我，我中午还要招待客人，再见了。”忙里忙外的母亲见女儿回来，有些嗔怪地说道：又上哪儿疯去了，快帮着摘菜，你爸赶集割肉去了，回来顺便请校长过来。“娘，我见着大壮哥了，穿着军装的他真威风呀！”看着低头不语的母亲，香翠壮了壮胆子，哀求似地问道：“俺爸也不能喝酒，要不就让壮哥来满酒吧？”“那可不行，大壮今天，今天就要订婚了。 ”母亲随意说出的订婚不啻为一道看不见的闪电，重重地划破了她心灵的天空，大有黑云压城之势，让即将破土的小苗遭遇了寒冬，虽是秋风吹拂，寒意却袭扰着香翠，一溜烟地跑进屋子掩面而泣。墙上的挂钟已响过十二点的钟声，焦急等待的香翠娘，一会进屋一会院外观望。接近一点香翠爸终于出现在院子，浑身是土的他，把挂在大金鹿车把上的肉和酒瓶一扔，就说三道四的东倒西歪地钻进了屋子。
　　不放心的母亲，一边给父亲倒水，一边断断续续地知道了校长，说是有一个会要参加来不了，那代课的事以后再说，平时不喝酒的他却独自在饭店借酒消愁，捶打着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一下午不愿出门的香翠，趁着母亲黑天关院子门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才问清了母亲，父亲着急上火的原因。那一个晚上，是煎熬痛苦的晚上，那一夜，是无法入睡的夜。人们都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怀着这美好的心情，柳香翠独自走到校门口，听来的却是又一个令她痛心疾首的现实。壮哥订婚的女人竟然是柳香翠初中同班同桌的乔芳芳，比这更让人费解的是，乔芳芳竟成了村小学的代课教师。俗话说：祸不单行啊！这在香翠的身上应验的活灵活现。一病不起的父亲，在哀叹中骂着逼着女儿离开了故乡。
　　独自一人闯天下的柳香翠，半年后接到了父亲去世的噩耗。北方国企幼儿园打工的柳香翠哭着喊着连夜买票，第二天中午总算赶到了老家，披麻戴孝的她含泪送别了父亲再启程。
　　驶出颜城的客车，第一个站牌下停车，只见一手拄着拐棍的白发老奶奶上车。“老奶奶坐这吧！”香翠起立的同时，对面一男子也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谢谢，好心的你们。”坐稳后的老奶奶，看了看目视窗外风景的两人，笑容满面地说道：“你们两个真是一对热心人啊！有德有貌呀！你们这是？”“谢谢，老奶奶的夸奖，我们只是同车对坐”不敢搭话的香翠悄悄地把目光片刻停留在对面男子的身上，足有一米七五的身高，宽眉大眼，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睛，莫非是教师？有些脸红的男子看了看穿着高跟鞋的香翠，温暖地说道：“女士，还是你坐着吧！”“对对，闺女你坐。 ”高兴中的老奶奶一边抓着香翠的手，一边笑着看着香翠闪着明亮的眼光。“老奶奶，我要下车了，你照顾好自己”，“放心吧，不是，还有你这位朋友吗？ ”老奶奶说着无意的话，让心动的男子顺手帮着香翠提着旅行箱送下车。
　　小站距香翠的小村还有二里路，没有电话告知的她只想给母亲一个惊喜，步行的她躲着身边一辆辆飞驰的电动车、面包车、小轿车。再无尘土飞扬的柏油路，两边树木高耸喜鹊鸣唱，麦地荡漾着绿油油的麦浪，深沟的河水清澈见底。这是曾经的故乡吗？走着看着想着，很快来到了村口，远远地望见柳树下聚集着老人，近前一看是手握剪刀示范剪纸的艺人，正比划着裁剪着。“娘，我回来了。”冷不丁地叫娘，让聚拢的老人抬起了头，“是翠儿，也不给娘说一声，咱回家。 ”跟着娘的步子，看着新奇的楼房，“娘，这楼是谁家盖的？”“女儿呀，这是咱家的两层小楼，合村并居，四间瓦房，一西屋换来的。 ”香翠搀着母亲进门，坐北朝南的一楼宽敞明亮，北墙正中悬挂着父亲放大的照片，放下随带物品，香翠搬着凳子轻轻擦拭着父亲的遗像。自言自语着：“爸，清明了，女儿回来了，女儿找到工作了，是你希望的幼儿教师。”第二天提着竹篮子给父亲上完坟的香翠，不巧又遇上了已是乡村人打扮的大壮哥。“香翠，在外地生活的好吗？我听当村支部书记的岳父说，乡镇公办幼儿园招聘教师，依你的能力一定会胜任的。”“谢谢了，大壮哥，我考虑考虑。 ”
　　三天以后的香翠，在村口挥手告别了送行的母亲，独自轻松地走在回城的路。小站候车的旅客已排起了长龙，按着顺序香翠迈上了抬不起双脚的客车。“怎么，又是你，真是有缘呀，来这边坐。”“你这是，回去上班？”“对，学校放大礼拜，两周放一次假，三天正好，自己待在城里也没意思，权当乡村游，对了不介意的话，请收下我的名片。”听着熟悉的声音，亲切地对话，还没有发动车的司机，站起来特地看了看那天让座的两个人，开玩笑似地说着：“二位一同回乡，又一同返城，真是有缘千里来相逢啊！”“师傅还很有文采吗，不是说相逢何必曾相识吗？”……低头不语的香翠，默读着明信片存上了手机号。“请大家，坐好了开车了。 ”
　　通往颜城的客车上，车载收音机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小城故事多》，“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谈的谈，说的说，小城故事真不错，请你的朋友一起来，小城来做客”。温情的旋律，如春风吹拂着香翠敞开的心灵，真挚的歌词，似春雨湿润着她，期待来日重逢的眼睛。